解颐(10)
第14章
这并不是一条很舒服的路,草叶和荆条划破我的衣衫和肌肤,我非常确信自己的小腿撞上了某块尖锐的石头。也许我会死的,我想,但是这一刻我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因为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能走得更远。
我走过一座山峰,走到太阳从中天到西斜。
旌旗将我围起来的时候,这条路终于到了尽头。
彼时我正在河水里清洗腿上的伤口。侍卫们齐刷刷地跪下垂头不敢再看,江慎骑在马上看我,脸色十分阴沉。
「你们都退下。」
有一个人没退下,她被绑在马腿上,我这才看清楚那是个人。
滴翠垂着头,两条腿被拖得血肉模糊。
酸腐的感觉涌上我的喉头,我低头,看见河水里自己的脸,再也忍不住,吐在了那张脸上。
江慎翻身下马,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轻轻地扶上我的腰,柔声问:
「为什么要跑?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我可以改。」
我吐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我居然想起了前世,班里组织去春游,当作高考前的放松。江慎带我偷偷从大部队里溜出来,也是在山上,他发现了一片无人涉足的谷地。
我们躺在草坪上看天,听溪流声声在耳边过。江慎状似无意地问我:
「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
我说:「学法吧!我想当法官。」维护正义什么的最酷了。不到十八岁的女孩,还怀揣着满腔的热情,觉得整个世界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舞台。
江慎就说:「那我也学法。」
我侧头看他,他的耳朵通红,脸上却强装镇定,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说:「江慎,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喉头动了动。那双少年的眼睛,明亮如河水地望着我,他说:「是。
「我可以喜欢你吗?」
我可以喜欢你吗?
那句话的语调、音色都言犹在耳,而河水里现在浮着我呕出来的秽物,难闻得像谁的尸体一般。
江慎的手继续在我身上游走,掏出来小小的包袱,里头有不显眼的碎银子,地下垫着我认真叠好的邸报。他的手指划过我在邸报上做的标记,发出轻笑声。
「宫里的银子,你也敢出去用?」
我挪动着伤腿,想往滴翠的方向走,被江慎的胳膊困住。
「为什么这么对她?」我几乎发不出声音。
「你想指责我什么?」
我没见过江慎那样的神情。阴郁、讥嘲,甚至还有一些压抑已久的狂热,我想那大概是属于太子殿下真正的神情。他在我面前做现代人做太久了。
「陆颐,你真以为你是最有道德、最善良的人……你跑的时候想过她吗?你觉得你的手就是干净的?不能因为你没亲自处置她,就这么算。」
他深深看着我:「我们是共犯,陆颐。」
我的身躯重重发颤。我想摇头否认,可滴翠的的确确是因为我才受苦。
我几乎如祈求一般呓语:「不要杀她。」
「她没侍候好主子,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江慎的目光移到我的腿上,「就算依律判,她也该死。」
「那我呢?」
「什么?」
「江慎,如果你一定要杀她,你就也杀了我吧。」
我惨然微笑,似乎终于抓住一点灵光似的:「你杀了我,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觉得你杀她奇怪了。
「我不道德……我确实也不道德。我给她殉葬,江慎,我给滴翠殉葬,我给我的道德殉葬。」
江慎怔住了。他退后两步,口中喃喃:「你明知道我不会让你死……」
我走上前,用发抖的手拽住他的衣襟:
「江慎,你不想死,也不能死,没关系啊。我们是共犯,我带着你的孩子,替你去死。
「我判得对不对?」
我轻声问,仿佛只是在问他一道难解的案例分析题目。江慎的脸色变了又变,惊惧和愤怒都褪去后,他终于开口,带了一点哀切:
「陆颐,你病了。」
第15章
滴翠最终被保了下来,完全恢复之后,她还是如从前那样照顾被江慎宣布「需要静养」的我。
我以为我能从她身上看到不甘和怨恨,但是什么都没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仍然那么关心我和江慎的关系,在宫里打探各种消息。
她甚至一句也没有问我。仿佛我滚落山坡的所有事,都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而已。
我一天比一天消瘦。等到娘终于获准进宫看我的时候,她一见我就掉下了眼泪。
娘要先跪拜我。她离我那么远,颤颤巍巍地说:「才人,您怎么……」
她不敢说我在宫里没养好。
我自己也知道我大约是形容可怖。挺着硕大的肚子,却比从前更轻了。
屋里一干人等被遣走,娘这才搭上我的手,我伏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静静地流了一场眼泪。
娘拍着我的背,一直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早知道他们这样欺负人……我和你爹拼死也不会让你进东宫。」
我眼泪流得更凶。末了,我问:「你和爹在家里一向都好吗?爹的腰伤有没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娘拭了拭泪,又把手掌摊开给我看,「今年冬天不用洗衣裳,我的冻疮也好多了。」
我说:「我手上也好了。娘,我其实过得不错,就是怀孕辛苦了些。」
娘的手,从我的头发一直珍惜地抚到我的脚趾尖。她说:「我怀你的时候也难过。那时候你奶奶还在,总喊我立规矩……说他家是读书人家,和我们不一样。好歹你爹明理,一向都拦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