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颐(14)
我搂住她,感觉骨头发冷。我说,不是的,明熙,父皇是被其他事耽误了。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御书房的门。
江慎穿着常服,坐着一把木椅,神情闲适,可就是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压。他说:
「陆颐,我以为你一辈子不会主动来找我了。」
怎么会?我走到他身前去,微微地垂首,牵住他的手。
他的身躯有片刻的紧绷,接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你戴了我送你的耳环。」
我想人有权力真是好,有些事再也不用操心。这就像给人送礼,预算够了,往贵了送总不会出错,而穷人还要殚精竭虑地表达特色和心意。
江慎想让我改变,甚至不用勾勾手指,他只需要一个困境。而这个困境甚至不用他亲手设计,因为我和明熙总是会被困住的。后妃、公主,我们这一生有太多事需要他拯救。
后来江慎解决明熙的事,只用了一句话:「朕是不是她的尊长?」
遵圣谕是忠,遵父训是孝,只消君父出来为明熙说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作保,明熙仍然是忠孝两全,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待到这场风波结束,久闭宫门的太后召见了我。
她在先帝去后迅速衰老,很快就卧病在床。有情人说,这是因为太后重情,有心人说,这是因为这东西六宫的天地已然易主,太后随着她多年争斗的果实一起掉落了。
宫里的女子,常常在一朝一夕之间就病重,然后再也无法痊愈。听闻许嫔半夜常常惊醒,闻得小儿夜啼,出一整身的汗,现在瘦得已经不能看了。
太后单手执镜,细细地打量我,说,陆氏,哀家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
我说,妾身微名,想不到居然还能挂在娘娘的心上。
「这么些年,在宫里看了这么多人、事,哀家只有两件不明白,」太后语声带喘,「一件是当年,刚行过太子册封礼,当今皇帝突然性情大变。」
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一件是他怎么就看上了你。你这样硬邦邦的性子,这样的样貌,真不像是宠妃的品格。」
或许是太后显得太虚弱了,我脱口而出:
「宠妃是什么品格?」
「宠妃啊,第一点就是要贴心,」太后竟也侃侃而谈起来,「譬如皇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被开解,你却知道。
「第二点呢,也不能太贴心。如果你完全看透了皇帝,他在你面前也就不是皇帝了。皇帝最受不了这个。
「你呢,又把他看透了,可看透了之后,又不照着他想的做,」太后说,「你怎么会这么大胆?」
我给不出答案。事实上,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引起一个宫斗冠军这么深的疑惑。
我说:「娘娘抬爱,陛下只是珍爱永嘉公主,并非因为妾身。」
太后笑着摇摇头:「你信吗?你真相信,为什么又上御书房?」
那种浑身赤裸的感觉又一次出现。我静了一刻,说:「娘娘,您看,妾身也并不是那么大胆。」
太后笑了起来。她笑得好像胸中拉了一个风箱,要把什么笑出自己的身体。
她说:「你这样的性子,我的慎儿是忍受不了的。
「他喜欢明着坏的,不喜欢你这样阴着坏的。
「你不必这么紧张。皇帝,是我的儿子,当时已经是太子。我不认他,还认谁呢?」
我说:「太后,您病得狠了,妾身去叫您的侍女进来。」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太后摆手,「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的慎儿,去的是个好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吗?
我眼中突然涨满泪水。我说:「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娘娘。」
太后这次是温和慈爱地笑了。她说:「真好啊。
「其实我有一点庆幸,你知道吗?慎儿是个好孩子,可是好孩子是当不了皇帝、当不了这天下的主人的。」
她定定地看着我,道出了最终的告诫:「陆氏,你为了孩子好,总要知道什么是为她好。」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点点头。
那是我和太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话。三日后,太后薨于宫中,举国致哀,皇后终于病愈,操持丧仪。
连片织缀的白布,好像紫禁城里一场下不完的大雪。
第20章
明熙出宫一趟,结识了些武将家的女孩。
「我只觉得和她们脾气还相投些,」明熙说,「有几个老儒生的女儿,说话声音都比旁人小。我问她们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们居然说为了贞静。」
我问:「那武将家的女儿说为了什么?」
「倒没说,」明熙扑哧笑了,「她们说不喜欢读书。这多直白!」
伴读人选大概划了一个范围,明熙决定请她们进宫住几天,再做观察,这事她直接去找了江慎,绕过皇后。等凤仪宫接到消息,日子都定下来了。
「皇后娘娘为这事发了好大的脾气,」滴翠与我说,「杯盘儿是摔了几个的。」
我说:「她毕竟是中宫。」
皇上在女训上下了皇后的面子,宫内事务上也插手,这实际上已经违背了天家夫妻的权力分配。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道理站在皇后那一边。
而道理有时候是很强大的东西。道理是弱者的武器。
我对明熙说:「你以后再做这样的事,要先和我商量,好吗?」
明熙应下来。我没说清,她也已经完全懂了我心中所想:「母妃,无论如何,皇后娘娘都已经不喜我了。」
我怔了一下,握住她的小手:「但是我们要把该做的事做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