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颐(2)
我在桌子上转笔玩,一个没转好,砸在了过道旁同学的腿上。
我连连道歉,他和我一同弯腰去捡那支笔。那只手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苍白的皮肤下隐隐可见淡蓝色的血管。他抓住那支笔的手势几乎像抓住一支长笛。
我说:「谢谢同学,对不起同学,同学你的手真好看。」
后来我问江慎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说:「特别……坦诚。」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一起逃晚自习。江慎带我去他的秘密基地,在体育馆的器械室,有一段楼梯可以通到常年上锁的天台。器械室关着灯,我一踩就踩到一个小杠铃,险些滑倒。江慎站在楼梯上冲我伸手:
「来。」
他太坦诚了,以至于我有点扭捏。我们第一次牵手,隔着薄薄的校服袖口,我缩在那层布料之外,感受到他脉搏的颤动。
正常情况下怎么会那样明显呢?后来我想,在黑暗的器械室里面,少年的心跳大概和我的一样剧烈吧。
想着想着,我面前把自己站成花瓶的宫女突然动了,我差点吓出尖叫。
宫女说:「姑娘,该梳洗了,太子殿下说晚膳过来用。」
我说:「早上不是刚梳洗过吗?」
宫女难得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姑娘,这是规矩。」
哎,规矩就规矩吧,现代见男朋友不也得吭哧吭哧化妆吗?我认命地起身,随宫女摆弄我。
以前我听过那种故事,说土匪绑了肉票回来,先叫这人脱衣服。别别扭扭不肯脱的,家里是穷人;面不改色直接在一堆人面前脱衣服的,说明平时仆婢环绕,光着身子叫人伺候惯了,是富家公子哥、小姐无疑。
我显然是一位穷人。为了缓解尴尬,我在雾气缭绕里问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滴翠。」
「我叫陆颐。」
我的名字、容貌都和上辈子是一个样,估计江慎也是。上辈子,颐和园是我爸妈大学时定情的地方,然后用我名字偷偷秀了一把恩爱;这辈子,我那屡试不中、把书翻烂的爹,从古文里拎出来了一句「恶饮食乎陋巷兮,亦足以颐神而保年」,希望我在穷苦的环境里也能好好长大。
想起这些,我鼻头发酸。
滴翠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奉承:「姑娘名字利落,人也漂亮。」
我又问:「你们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五年没见江慎,我除了喜悦,还有些忐忑。毕竟,他现在是太子,而且不知道已经做了多久太子。可以说,如果这太子不是江慎,突然和我扯上关系,我也会和爹娘一样吓个半死的。
滴翠却只是说:「姑娘恕罪,奴婢不敢妄议主子。」
我叹口气,又由着她将我擦干、抹上香膏。全程我的身体都十分紧绷,怎么那种地方也要抹啊喂!
傍晚时分,江慎来了。他个子还是那么高,古代的房门低矮,他往门前一站,把光全挡住了。
滴翠和一众宫女当众就跪了,我本能地要跟着跪,就听见他说:
「免礼。」
我膝盖还半屈着,被卷入他的怀抱。
江慎身上陌生的香气包裹住我,闻起来非常富贵而复杂,我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龙涎香?这小子真是过上好日子了啊。不过听说龙涎香实际上是抹香鲸的便便……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东西,似乎想掩盖心底的某种不安。但这时候我颈边一湿,江慎哽咽着说:
「陆颐,我一见你就知道是你……真的是你。」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也在此刻流下眼泪。
第4章
这辈子第一次正式地见到江慎,其实场景有点尴尬,因为我们俩身边跪了一堆人。本来只有我这边的人跪了,江慎一哭,他带来的人也全跪了。
我咳了咳:「要不先叫他们出去?」
江慎挥挥手。又说:「这屋子里的事,敢透露出去,你们知道轻重。」
地上的人就跟排练好了似的齐声应是,然后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胡乱地抹了把脸,说:「江慎,你也是好起来了,真威风啊。」
江慎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两只胳膊也各捏一把,半晌说:「瘦了好多。」
其实我只有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才有机会看清自己的脸,铜镜里朦朦胧胧,井中则有些可怖。我发现太瘦的话双颊会凹下去,并不如上辈子嚷嚷着要减肥的时候好看,更要命的是整张脸都会看上去很疲惫,眼睛也没有神采。
生活所累,贫穷所限,我见到的大部分古代平民都是这样。例外如王银元,已经是活得十分闪耀了。
江慎却变得更好看了,身上的气质也更沉稳。上辈子大家都是平民,他行动间优雅有腔调,我常常嘲笑他很装,现在这种腔调却被他的地位和权势合理化了。他仿佛是一块漂亮石头,经年沉积为玉。
我咽了咽口水,还没行动,他已经偏头吻了上来。
一个轻柔的、小心翼翼的亲吻,像是确认,又像是安抚。
就像所有久别重逢的人一样,我们略带生疏地向对方展示分开之后的人生。他一样是五年前穿来,甚至就在册封太子的祭礼上,全程被礼官引着走路,其他人都跪下的时候才知道太子就是自己。
「他们说民间也很热闹,你那时候……听说了吗?」
我摇摇头:「我穿过来就抑郁了。」
江慎睁大眼睛看着我,握着我的手变紧了。
「现在好了。谁穿到古代不抑郁啊?你不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