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颐(27)
「你所谓的爱只不过是希望我做你灵魂的锚点。我身上有你必须抛弃的那一部分,」我说,「我要代替你在这个制度下挣扎,我人生的不幸力证你选择的正确,我偶尔的幸福只是你对旧我的回访。
「江慎,你把这叫作爱吗?」
江慎后退几步,看起来摇摇欲坠。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早就很孤单了,因为你不能接受我作为人陪伴在你身边。你连这个道理也还不懂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不可得兼。」
就像我的自由和我的女儿。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甚至崩裂了几片,而那不及我所承受的万分之一。我脑中不间断地、强迫式地回想着明熙死亡时的每一秒,她温热的血溅落在我身上,到今天那里还没有知觉。
我在此界的生命,我的全部实感,从娘救下我那一刻开始,在明熙闭上眼睛那一刻终结。
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也已经死了。
而活着的人竟还在试图论证他的爱。
江慎啊,你怎么会觉得我仍然能够理解你?我们之间隔着如此深远的鸿沟,我理解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因为我的痛苦比你的更广博,以至于你的是那么简单易懂,明白可解。
我没有再对他说下去。我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向他展示我的伤痕。
我向他脚下放了一枪:
「让开。」
被遣走的侍卫迅速出现,要将我制住。江慎怒吼:「下去!」
他问,那话中隐有期待:「你恨不得杀了我吗,陆颐?」
我摇摇头:「你是个好皇帝,国家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他却好像比听到我想杀了他更惊心。
我说:「去吧。江慎,让开我的路,继续做你的好皇帝。
「我们早就该彼此放过了,不是吗?」
第35章
我孤身一人游荡。
最后一个和我分别的人是滴翠,她一定要跟我一起出宫,接着伺候我。
「娘娘,奴婢伺候您一辈子了,除了伺候您,奴婢还会干什么呢?」她哭着说,「您一个人,茶凉了怎么办?晚上起夜怎么办?在外头……遇见坏人怎么办?」
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说:「滴翠,我进宫前,也是贫民,在家自食其力。」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是天生的主子,你也不是天生的奴才。你跟我一起出宫去,外头有很多女人能做活的地方,你手脚麻利,心明眼亮,什么都学得很快。况且这些年,你有自己攒下的家底,我的银子,也分你一半,赁些地,盘个什么店铺,都可以。」
滴翠怔怔地看着我。我说:「好滴翠,去过自己的人生,好吗?」
滴翠最后问:「娘娘,奴婢还能去看您吗?」
我说:「万事万物,都有缘法。」
或许正是凭着缘法,我游荡到了一个算命摊子面前。摊主是个老者,干瘦枯瘪,老得已看不出年纪。
我问:「命是怎么算?」
他说:「老夫可以看相,可以看八字,还可以测字。」
「测字?什么字都成吗?」
老者点点头。
我想了想,拿树枝蘸水,在他面前的黄土上画下一个「颐」字。
这些年我很少写自己的名字,落笔竟已有些生疏。
「这倒是个好字,」老者抿着胡须,「颐卦,是乾坤六十四卦之一。」
「卦象是好是坏?」
「没有简单这么论的。」老者摆摆手。
「观颐,自求口实。这个字,是说你这一辈子都要靠你自己。」
我说:「这和我的命可大不相同。」
老者细细地端详我的面相,他说:「这就是你的命。你过于了解和依赖自己的心,你守着自己的道。往好了讲,是自得其乐,往差了讲,是自食其果。」
「自食其果。」
我咀嚼着这几个字。我说:「是我做错了吗?」
山风从我背后吹过来,老者摇摇头,说:
「既是身处无可转圜之境,又怎谈对错?」
「施主想问对错,只能在有所能为之时。使一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于这世间皆有重量,才好评价这颗心。」
我说:「依您所说,这世间值得评的也只有皇帝了。」
「有何不可呢?」
他的白胡子高高地飘起来。后头再说什么,我听不见了。一道熟悉的白光包裹住我,将我从此世拥离。
第36章
「太子殿下醒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太子?难道我重生了?
我霍然起身,外头走进来个表情十分庄严的女人,我从没在那张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娘?」
我眨了眨眼,又确认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娘,我好想你。」
女人的脚步顿了顿,说:「都多大了,还这么没规矩。」
是斥责的话,可口声到底放温软了些。身边的人见我没反应,向女人请罪:「陛下恕罪,太医说,太子殿下恐怕是伤到了内里,实在还有些虚弱。」
陛下?我脑袋发晕。我娘怎么成了皇帝?至于这太子……竟然是我?
皇帝吩咐侍女们都下去。她对我说:「好了,朕日前不过是在气头上,训了你几句。你也不必怕得和老鼠似的。畏畏缩缩,将来怎么做得了天下之主?」
我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脊背。皇帝又问: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她盯着我,目光里有探究。我感觉背上出了一阵细细密密的冷汗,虽然脸一样,但这绝不是我娘。不管是什么社会,对着一位皇帝,最坏的计策就是表演和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