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颐(6)
江慎来的时候我还在绣那幅图。他说:「我倒不知道你还学了这个。」
不学这个,怎么吃饭?
我抬起头,其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不在的时候,我还能顺利地进行一番角色扮演,他一出现,那种巨大的荒谬感就把我填满了。
他倒是很自然地走过来,把我的手拿开:「费眼睛。」
这话他常说,因为学生时期我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累了就趁势闭上眼睡觉。班主任的脑袋一从前门冒出来,他就假借掉笔之机将我叫醒。我上半身熟练地滑下桌子,假装捡笔,清醒一秒钟,马上坐直奋笔疾书。
江慎又问:「怎么不叫下人做?」
回忆里的教室崩塌,我盯着他,突然笑了:「给太子妃娘娘绣的,怎么能不自己亲自做?」
江慎一愣,说:「她为难你了?」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我说:「哪能够呢?是你为难我们。我和娘娘是同舟共济,要为你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
江慎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陆颐,你别这么说话。」
「太子殿下,想让我怎么和您说话呢?我都可以演出来。」
宫里富丽堂皇,我和他都打扮得人模狗样,此时相对而立,却感觉十分萧条。
我问这几天你是不是故意不过来?这样我就能自己适应好,你也不用再花心思。你如果再过几天不来找我,我是不是还要为失宠担忧,主动去找你邀宠?
江慎摇头,带了一点哀求道:「不是的,你别这样想我。」
他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张图,在桌上摊开:「你看这个。」
是一座宅子的平面图。宅子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大街,江慎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爹的书房,我已经请了大儒去教导他,帮他考上秀才。又每一间细细地讲解:这是你爹娘夏季纳凉的地方,这是温泉,老年人腿脚不便,做了特殊设计,又给他们安排了仆妇。又说你娘爱热闹,这里搭了个戏台子。
我喉头滚了滚,说:「这几天你就忙这个?」
「还有别的事,」江慎吐出一口气,「不过总算都完了。我想着马上回来看看你。」
他殷切地望着我,确实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我说:
「江慎,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做的这些,我一辈子做不到……我很感激。」
我干脆利落地跪下磕头谢恩,江慎手忙脚乱地捞我起来。他颤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到底是磕了一个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
「但是……我本来也有机会孝顺我爹娘的,你知道吗?」
这话太自大了。怎么孝顺呢?箪食陋巷瓢饮地孝顺吗?泥腿子再嫁给泥腿子,一辈子都让爹娘过不上好日子的那种孝顺吗?人怎么能既要物质条件,又要自由?
江慎也许可以这样攻击我,我甚至也希望他这么说,以缓解我内心的不安——发现自己受了这么大的馈赠,却仍然无法和他一笔勾销的不安。
我是个穷人。我有什么可坚持的?王银元的一碗肉汤,江慎给的锦衣玉食。我究竟有什么可坚持的呢?这到底是尊严,还是真的恃宠而骄?
但他只是说:
「我知道。」
他好像被自己说出口的那三个字打败了,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
半晌,江慎说:「我们不能这样,是不是?」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牵我的手,我们俩的手指一触即分。
我深深地呼吸,说:「江慎,我会如你所愿陪着你,但是现在……」
我确实无法继续和你相爱。
我没说,但我们俩在一起太久,也太了解彼此,我知道他听懂了。
江慎那双深湖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我曾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骤然以为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但他的眼睛里映出我穿着宫装的身影,映出琉璃灯中的暖光。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这样就够了。」
第10章
再一个月来临的时候,我被诊断出有孕了。
我看着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十分平坦,看不出正在孕育一个生命。
滴翠已经忙碌起来,将我扶到床上,又把我的腰垫高,吩咐小丫鬟把殿中的熏香都停了,再把安胎药熬起来。
我苦笑,说我没那么娇弱,你不必紧张。
滴翠细心地掖好我的被角,看着我肚子的眼神如同巨龙圈起自己的宝物。她信誓旦旦地说才人您放心吧,奴婢豁出性命,也要让小皇孙顺顺利利地生下来。
我噎了一下,丝毫不敢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等到太子妃来看我的时候,滴翠确实是蓄势待发、一寸不离地守在我床边,紧绷的气氛将我都感染了。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一直好像一个局外人。
太子妃带进来流水似的礼物和补品,我盯着一件件地看,心里想难道这个镯子里藏了麝香?这个糕点里放了红花?太子妃长长的护甲里又会不会有某种秘药?还是采取最稳妥的法子,让我将肚子吃得太大好自己难产?
我看过的花样太多了,昏昏然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某个瞬间,我竟陡然生出一种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在这场臆想的战争中获得胜利。
太子妃搭上了我的手。她眼含热泪,说妹妹果真好福气,刚进东宫就带来了喜信,一定要好好养着,顺顺利利为太子诞下第一个小皇孙。
我挣扎着要下榻行礼,说想不到有诞育天家血脉的荣幸,太子妃一面拭泪,一面牢牢地将我按住。
我想她的眼泪难道真的出于激动吗?为什么作为真正的母亲,直到现在我还没感受到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