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森林(152)
他每隔一阵便轻咳一声,说话声音嘶哑。被层层情绪压得心烦意乱。
“我这个人疑虑多,能走到今天也是因为如此避开了很多问题,但刚才提亲子鉴定,不是因为我不信你。”
“行了,虚的就不谈了,我们谈点实在的。”
梁惊水扬起唇角,一个不太需要调动肌肉的笑,“此时此刻,请问单总,您把我当什么人?”
单百川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他退后站直,小心翼翼地启齿:“我和梁徽的女儿。”
天光降下来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梁惊水拿起日记背过脸去,脸色苍白得像水母般透薄,仿佛熬不过下一次日出。
她沉默地将本子收回包里。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了细细血滴子,舌尖一碰尽是铁腥,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她无心上演“父女情深”,径直离开办公室。
太迟了。
单百川心知补救已无意义。那天晚上,他发布了一则官方公关声明。
并在当月下旬的商业场合中回应:“我与梁惊水女士确系直系血缘关系,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此事因个人与家庭原因,过往未曾公开。在此,也恳请各界尊重她的隐私,不作过度揣测。”
没人知道总裁整整一个月未现身公司去了哪里,但大家清楚,这应该只是个前奏。
七月,香港台风前夕,邮轮在晦暗的海面上航行。梁惊水脸颊被热气吹得发烫,满心愉悦地站在甲板上,眺望南国岛屿在海平面上渐渐浮现。
从江南码头坐邮轮到香港岛约需三天。
她开了视频会议,和商宗重温《花样年华》。
这一次比初看时坦然许多,甚至还能望着屏幕里正襟危坐、实则在工作中摸鱼的掌舵人,学电影里苏小姐的语调问他:“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窗外飘着茫茫细雨,海天被冲刷成灰蓝色。信号卡顿,她调大耳机音量,辨认出那句话——“整艘曙光号都听你指挥,你说去哪,我就让它往哪开。”
霸气的宣言被切割成鬼畜音轨,她一时没忍住,笑得气氛彻底跑偏。
梁惊水时常在想,等到那张船票过期,他们是否已经走遍世间的山川海洋。
三年,他们的交集,实实在在只有三年。
后工业时代的资本浪潮直冲而下,三年间从短视频崛起到电商直播风靡,共享经济从繁荣到瓦解,人工智能和5G技术加速落地,适者生存,改变从未停止。
梁惊水更多是从路边一夜就凋谢的鸢尾,金钟一天就被涂掉的街头涂鸦,中环海滨挂不到半周的快闪展牌里,感觉到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
商宗在她身后,且徐且行,步步相和。
她时不时回头。
那张年轻的面庞明净无垢。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快了,每逢一些时间的锚点,商宗从未迟疑,稳稳地跟在一个叫梁惊水的姑娘身后。
“若时光倒流,你会像这样看见我,” 他的温情千年如斯,“向前走,我的影子永远在你脚下。”
正如电影里所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2019年,梁惊水前所未有的轻松,上一辈的心结已彻底解开。
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与商宗相爱。
第78章 在午夜之前,她决定嫁给他。
维港的海介于湛蓝与墨黑之间, 天顶是高楼,脚下是人海。
梁惊水感觉自己像在一部抽帧的电影里。
她下船前向服务台要了一张旧版纪念船票——红色硬卡纸的票面上,字迹尚未褪去。航线:香港→新加坡,1997年6月30日, 登船时间是午夜, 票根部分的撕线完整无损。
客务经理说:“这张票是香港回归前的老款式, 您看右下角盖了‘逾期作废’,说明它当时无人兑换。”
1997年的渡口,有人上船,有人下船。
有人手里攥着新印的身份证, 也有人眉头紧锁, 目光落在一张尚未使用的船票上。本欲在交接前离去,最终停步于潮声呢喃的维港长夜, 想看看这座城将走向何方。
那年的夏天,港督府降下最后一面米字旗, 五星红旗与紫荆区旗冉冉升空。
梁惊水出生在蒲州, 自幼便随母漂泊南下, 她对香港最深刻的印象, 凝于那句“云山万重客归迟, 天涯空自忆相思”。
这座城是她的第一站。天井里晾衣翻飞,湿漉漉地挂满一线天的阳光。老太太推着菜篮车从湿货市场归来,街坊在公屋楼下支摊叫卖, 士多店的玻璃柜前挤满放学的孩子, 生活在天水围层层叠叠地展开。
商宗带她踏入第二站,同一座城。
她站在那些玻璃房子内, 看着童年熟悉的街景缩成远方微光,大部分时间, 映入眼帘的都是彻夜不眠的海港。
刚踏出办公楼,车已在外静候,或四座GT,或两座超跑,商宗就坐在她身侧。
他们的目的地无拘无束,好像成本从不在考量之内。
商宗立于码头的浮桥边,两手插口袋,短发被吹得翻飞,眼神藏在风里。
南中国又有了台风将至的征兆。
他三两步走来,梁惊水觉得他是西洋影画中的角儿,生来一双忧郁的眼睛,眼神却深情如海。朝她笑时,快乐感如金铃在她身体里摇颤,有一刹那的搐搦。
他们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梁惊水在风里抱着胳膊,也向前走了一小段。
余光里,她又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浅痕。
哪怕知道是意外所致,也觉得这个位置太刺眼。
商宗将梁惊水的手握入掌中,指腹摩挲着他送的戒指,挺从容地笑:“这几天你舟车劳顿,半岛近些,带你去那休息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