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38)
“安之你看,这是天也助我。”
元琅举杯对月,醉眼遥望彼岸,顿了会儿,转眸暗暗瞥向身侧。
“安之,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裴晏心下微动,转身又拿了一壶酒。
“那日面见陛下,他说,我这性子和我阿爷一样。”
元琅失笑道:“昭公刚直不阿,听不进劝,你与他,确有几分相似。”
“陛下还说,我的儿子,自然也与我一样。”裴晏笑着添满酒,“我思来想去,好像是这个理。”
元琅神色微凝,转瞬佯醉低笑:“你这是怕我过河拆桥……你放心,我记得,你阿娘的夙愿,我记着……”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是殿下的挚友。”裴晏笑着摆手,将酒推至元琅面前,“无论生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道心·上
“城门破开,那些恶鬼如潮水般涌入,争相抢夺人牲。”
铜锣一响,戏郎纵身跨上灰驴,举竹为枪,舞得了满堂彩,手腕一转,竹枪反挑,指着身旁半大的丫头。
“男的骟去家伙,充作军粮,女郎扒走衣物,牵回营中……”
话音刚落,戏郎跳下驴,一把拽过身旁用铁链栓着的丫头,骑坐到她身上。戏演过上百出,那丫头早已没了人气,不躲不闪,双眼浑浊地配合着嘤嘤哭喊。
白花花的皮肉亮出来,周遭茶客立刻目露淫光,高声叫好,铜板如春雨般洒下来。
“你胡说!”
人群边缘,一道稚嫩的声音短暂地救下那丫头。
“破城了哪还有女郎,早该吃光了。”
众人拂了兴致,齐齐回望身后,陆三刚伸进人家背篓里的手便被抓个正着。
数九寒冬,满地银屑,三个人围着火堆分食一只鼠。
行窃未果,但陆三跟条疯狗一样护着,没让一只脏手碰到她。她心中有愧,将自己的鼠腿剩下一半喂给陆三。
陆三难得享上伺候,狗尾巴翘上天,鼻青脸肿地也学戏郎唱书。
“只见雍王跨马持枪,直对准仓皇逃窜的老皇帝奋力一掷!长枪贯穿车身,鲜血顺着枪尖淌下……”
她吓得缩到宋九身边,宋九揽臂抱着,温声轻哄:“别听他瞎说。”
陆三拧眉回呛:“哪儿瞎说了!”
“南朝皇帝死在建康,那时候你还在阴曹地府排队投胎呢。”
陆三一噎,双眼对上她漆黑的眸子,又见那干瘦的胳膊紧紧抱着宋九,浑身酸气直冒,梗着脖子道:“那也不算瞎说,我见过雍王……不,是天子!”
他拾起一根柴,扬着火星挥舞,兴致勃勃地讲他被丢进山之前,那胡儿皇子回京即位路过新息,豫州刺史开城相迎。
“那人虎背熊腰,双眼像是山壁上的秃鹫,杀气腾腾地,一看就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一进城,平素趾高气昂的那些差人们个个跟拔了毛的瘟鸡似地,跪趴地上,颤颤巍巍地高喊——”
“恭迎圣驾。”
天子佝偻着身躯走下祭台,目光扫过山道上跪候的朝臣,在某处停了许久,恍如隔世。
元琅上前提醒:“陛下,是时候回宫了。”
天子这才将目光挪回来,转头看着刘舜:“今日也是阿罗的忌辰,你想留就留下吧,不必跟着了。”
刘舜揖礼谢恩,天子越过他,缓步走向那金轮华盖的玉辂车。左脚踩上踏凳,右腿抬起来顿了顿,身子忽地一晃,左膝一软,猛地朝身侧栽去。
众人顿时大惊,却见天子手一抬,压着身旁太子的肩一杵,勉力又站稳了。
事出突然,元琅始料未及,整个人都被压弯了腰,锁子骨更是轻轻一声脆响,登时剧痛难耐。
“无碍。”
天子摆手屏退迎上前搀扶的内侍,又用力在元琅肩上拍了两下,借力走入车里坐下,仰头垂眸,与元琅四目相交。
“回宫吧。”她淡淡说道,皮面下的唇角悄无声息地扬起。
“是。”
内侍高呼一声,朝臣纷纷起身,元琅垂首走向金根车,脸色已然发青,那假货力道颇大,几近将他巨骨肩井处的骨节错开。
裴晏上前关切问询,众目睽睽,元琅也不便细说。
车中那双眼精光如炬,凛冽似刀,若不是他已很久没在陛下眼中看见这样的勃勃生机,方才那一瞬,他几乎要怀疑他中了刘舜的计。
“无妨,先回宫。”
车辇起行,裴晏总算能正大光明地望着前方的玉辂车。
日渐西斜,山道渐宽,远眺已看得见谷水。
离浮桥越近,他的心就越急。此计若不成,她就会躺在他够不着的宫墙里,挑在良辰吉日死去。停灵七日后,她的尸身再无用处,却又不能为人知晓,她得不了全尸。
她方才还故意捉弄了元琅,他知道她不怕死,但他怕。
他怕她从羊圈里逃出来,人世间走一遭,最终还是被碾碎了剁细了,冲入不见天日的水道中。
而他只能看着。
待头马踏上浮桥,车轮磕在桥身上的每一下,都如炼狱中的恶鬼凿心。
卢湛在见裴晏身僵步艰,凑上前问:“阿爷没事吧?可是方才晒久了中暍?”
裴晏惊觉后背已湿透,宋平心思细密,救人之心或许比他更真切,他既说没问题,他便该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
他抹去额前冷汗,看着急湍的河水,定了定神。
“是有些头晕,你去后头找医官取几根针来。”
卢湛下意识问:“郑太医不是就在殿下车中吗?”
裴晏倏地睨他一眼,卢湛立刻噤声,意识到就是今日。几步之遥,钟祺微微侧目,待卢湛走后,含笑上前:“裴詹事可是身子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