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首辅(86)
“这……”皇帝眉心一皱,看向魏公公,“你可知分管这三类的官员为何人?”
魏公公难得一怔,他们这类大内太监虽然也偶尔帮着皇帝处理政事,充当执笔,需要记一记官员名单,但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记得。只有那些身居高位的,又或者是背后势力颇大的,值得皇帝重用的,他们才会费心记一记。周稚宁提出的这三问实在是太过基层,以至于就连魏公公都一时无法及时忆起这类官员的名字。
回忆了半晌,魏公公最终还是面带羞愧道:“陛下,老奴不知。”
皇帝眉头皱的更紧了。
“陛下问草民何以见志士之多?”周稚宁认真看着皇帝,“那是因为陛下您认为志士必是出入朝堂,羽扇纶巾,谈论天下大事之辈。为您解决的,也必然是敌国攻打、藩王叛乱、朝中谋反等涛天难事。但陛下,又有谁人敢说,守黄河不滥、养战马不瘦、保兵器不钝、使百姓不饥不盗此等事宜不是难事?”
“陛下,志士是能为您分忧,为国解难之士。他们或在朝堂,或在江湖,或在乡野。他们也或许是高官,是小吏,又或只是一介白衣之士。但是陛下,您从未见到过朝堂以外的地方。可就是在那些被您忽略的地方,也许就有个小吏领着两三贯微薄薪资,却每日风雨无阻前往黄河查看水位,回回归家,都是裤腿沾湿,鞋沾黄泥。他们的膳食没有精细米粮,也没有鲜鱼鲜肉,就那么一两个馍馍,一两个烧饼,却靠着这些东西保证了黄河数十载的安宁。”
“陛下,为王为君者向上看容易,难的是向上看的同时也能看见众生。”
皇帝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沉吟许久,才道:“周稚宁,你可知在其位,谋其政。不可能人人都在朝堂,必然会有人在乡野。朕就是看见了他们,也不过是将一位乡野之人拉进朝堂,再将一位朝堂之人逐回乡野。一来一回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陛下有理。”周稚宁先是一拜,后又起身,目光幽然,“只是陛下又如何保证谋其政的人,必定在其位?”
皇帝一怔。
“陛下可曾听说改换户籍一事?”周稚宁眉眼微冷,“北直隶府稍有才能者,科举前夕尽数南下,改换户籍为‘南’,以求科举之路顺畅。有不曾改换者,遇户籍为‘南’的监考官必然招致落黜。若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将来亦有可能在朝堂之上成为一名志士。可如今他们仅仅是因为户籍不对,就失去了全部的机会。难道是他们的才干不足以使他们进入朝堂吗?不,只是因为他们未能投一个好胎,不能一出生就在这个丰饶富庶的江南!”
这一语不知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帝目光复杂,却沉默不语。其余考生届时面露惊诧,张峰雪紧紧皱起了眉头。曹元通和李显二人脸色骤变,特别是曹元通一整个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直接上去揍周稚宁一顿。
这小子,实在太过大胆!他先前交代的那些话,难道都听到狗耳朵里了不成?!
朝堂之上一阵沉默,好半晌,一位官员忽然快步走出来,尖声道:“陛下!周贡士实乃一派胡言呐!”然后高举玉笏,倏然下拜,头磕在冰凉的地板砖上,发出“咚”一声清脆的闷响。
皇帝的目光移到那名官员身上,冷声道:“爱卿可是有话要说?”
“臣有奏!”大臣直起身体,满脸忠诚,“臣受陛下天恩,这才得此殊荣担任这届科考的考官。臣感念皇恩,一心想着为我大明多进两位人才。却从未有过看户籍,定落黜的情况。周贡士所言,实在是为了脱颖而出,而故意作此尖刻之语,冤屈了臣与一众同僚啊。”
话音落下,同样出身的几位考官亦是越众而出,齐齐拜倒在地:“臣等冤枉!”
当然,周稚宁揭露的这件事情,还不仅仅干系到了考官,负责百姓户口籍贯的户部也有极大的责任。
所以当几位考官站出来喊冤之后,户部尚书、户部侍郎、户部巡官、户部主事通通站了出来,一同下跪喊冤。
“陛下,臣冤枉啊!”
“臣从未做过此等触犯国法之事啊!”
“陛下!还请陛下念在老臣为了户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份儿上,莫要听周贡士一派胡言啊!”
眼瞧着周稚宁就要成为众矢之的,陷入极其被动的处境之时,曹元通也顾不得其他,同样大步上前,跪下陈词:“陛下,周贡士所言不虚。科考前夕篡改户籍一事一直存在,我北直隶府但凡有个像样的人才,最后都会因此拱手让给南直隶府。以至于我北直隶逐渐人才凋敝,势弱无依啊。”
李显紧随其后:“陛下,曹大人与周贡士之言并非是针对南方诸位同僚,也并非是质疑户部所有官员。而是就事论事,针对在科考之中动手脚的蠹虫。只有清扫了这些蠹虫,杜绝此类现象,才能保我大明人才无孤弱无依,陛下山河千秋永继!也还请陛下和各位同僚莫要错怪了周贡士,也莫要被那些蠹虫模糊了视线,蒙蔽了双眼!”
曹与李,一个激进,一个温和,曹元通毫不留情地点破问题,李显却来一手太极,弱化二人尖锐言辞,让皇帝将矛头对准帮助考生更换户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