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经纪人手册(6)CP
继续生活下去,伯父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考虑。
在那个瞬间,吴桥的心空了一下,他好恨自己居然下意识觉得轻松和庆幸。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除了感激和感恩,吴桥没有别的任何情绪。
是不是不去面对,就可以一辈子逃下去?
是不是只要不死……就还能活。
吴家人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钱给吴桥,只说是他父母生前的财产和意外事故的赔偿金。
吴桥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接下存折的,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心空空荡荡的,好平静,其实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已经空荡的房子里醒了睡、睡了又醒地过了半个月,在吴桥以为自己会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也悄悄死掉的时候,发小程灿如天降神兵般,「砰」地砸开了吴家的门。
程灿从香港赶来杭市扇了他一巴掌,把吴桥地砖上拽起来,往他的胃里塞进水和食物,然后推着吴桥重新为吴父吴母开办了一场追悼法事。
也是在那个时候,吴桥才第一次知道了殡仪经纪人和喃呒先生的组合。
葬礼是发小程灿负责操办的,程老板常居岭南,而两广地区一直延续到香港,办丧仪都有“一文一武”的规矩。
文的是殡仪经纪人,也叫做行街。
主要负责接待逝者亲眷,安排尸身处理、主持葬礼仪式以及联络下葬墓地等相关事宜。
而武的就是喃呒先生,负责破开地狱、超度亡魂。
在喃呒道长手持长剑抱着父母牌位跨过火海的刹那,一直没有掉过眼泪的吴桥突然双腿失力般地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腿里,肩膀一抖一抖的。
随后滚烫的泪涌了出来,砸在地上,一滴、两滴,骤然失控如瓢泼的雨,淅淅沥沥浇了一片干涸土。
他旁若无人般张着嘴剧烈地喘息,撕心裂肺地嚎叫了起来。
没有言语,只是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凄厉呜咽和喊叫,眼泪承载不住的痛苦从声带泄出来,吴桥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程灿差点以为他会就这样疯了。
可是吴桥知道,靴子落地的时候,他的疯病好了。
病好了,才会终于如同找回一缕魂那样,可以无休无止地哭了起来。
……
“我想开家殡仪公司。”
事情过去几多年了,吴桥不再难过,只是蹲下来,抬头看着许师宪的眼睛,好认真地说,“我来做经纪人,但是要怎么才能和喃呒师父合作呢?我明白这一行也有师徒传承,主持仪式的道长们通常选定了合作的殡仪经纪人就不会再接别的生意……但,许哥,你能帮我的,对不对?”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吴桥想挣钱活命,也是想帮一些人。
帮一些像他一样,差点被缄默而巨大沉重的悲伤卷进坟墓里的人。
举办超度法事的道长虽被称为喃呒,实际上却并非佛教僧人,乃正一派火居道士。
早在《清远县志》中就曾有记载:“古者丧事,设斋打醮,俱延僧侣,惟迩因各寺久废,故打斋打醮,皆因火居道士为之,俗称喃巫佬。”
由于广府中多数人对佛、道两教区分不明,误将佛经中常出现的梵语“喃呒”二字用于称呼在道教丧礼法事中做法的道长,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这种有些独特的说法。
许师宪就是道士。
吴桥想赌一把,万一呢?
万一突然缠上自己的靓鬼真是福星,万一他真的又重新找到财路……
至少可以叫陈姜继续开开心心地在公司摸鱼。
吴桥的视线太热切,许师宪本来还盯着他看,几秒钟后就不动神色地侧过了脸。
两人沉默了许久。
“去宝石山吧。”
许师宪突然像是重新又找回了一点点记忆那样,连声音都变得连贯起来,“找清虚子试试看。”
“宝石山?”
吴桥有些疑惑,这其实是座好矮又好不出名的山,但对于杭城土著吴老板来说,大概是幼儿园亲子户外活动的经典选址。
爬得快,十分钟就好轻松登顶。
“嗯。”许师宪重新转过头,看着吴桥不敢置信的脸,想了想只说:“不好找。”
南朝四百八十寺,天下名片僧占多。
吴桥从前只知道杭城中佛寺众多,灵隐、北高峰、上中下三天竺,石窟数十龛,梵像百余樽,却从来也未曾听过,竟然还有道观隐于西湖四岸。
“叫什么?”吴桥眨了眨眼睛。
许师宪答:“灵羊道院。”
吴桥打开智能手机的地图导航,却发现根本检索不到这处地点。
这也是意料中事,许师宪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年,那道观经历战乱或重建,或许早已烟消云散了也未可知。
放下手机,吴桥有些泄气,可许师宪却说:“你要找火居道士,正一派的天师多隐于市,居家修行悟道。除上殿诵经、作经忏法事之外,平时也着俗装、不留胡须、发式随俗。既然不必断尘缘也没什么限制,那么相比起全真派,正一道观其实要少很多。”
“所以呢?”吴桥不明所以。
“如若此世道人们还在,那道观就应该在,”许师宪说:“去找找看吧,宝石山不远,山顶的风景很好,我给你带路。”
风景很好,没错,整个杭城的风景都很好。
沿着北山街一直走,翻过断桥,行过保俶塔,从葛岭登上宝石山的蛤蟆峰,光是站着就可以俯瞰西湖十景。
想到这里,吴桥突然凑上前问:“许哥,你从前是杭城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