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144)
就这么过去了半晌,许问涯倏而闭了闭眼,密匝匝的长睫投下深浓的影子,而那片影始终战栗不止。再睁开时,眸色复归清明,他倾下身子,只是轻柔地打横抱起云湄,温声说道:“医工说了,总这么窝着不好,我带娘子出去晒晒。”
云湄浑浑噩噩,浑然不知方才自己于鬼门关走过一遭,自是由他去了。
承榴按吩咐,在院子里的廊庑下摆上梨木美人榻,冬日的黄绵袄子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驱散骨头缝里的阴凉,云湄被许问涯拥在怀里靠着,精神气儿一经暖阳浸润,到底好上了许多。
许问涯给她当垫子,却也没闲着,偶或绕着她的发丝玩,那力控制得并不得当,险些将她弄疼。察觉她的嘶声,他从思绪中醒神,只好舍下柔滑的青丝,牵了她的指头去耍,十指交扣,时轻时重,云湄身上正脱力,权当他在给自己按摩。
只是昏沉间手腕一坠,冰凉的触感教云湄一激灵,将将阖上的双眼复又睁开,只见不甚清明的视野之中,她的腕子上似乎套进了什么金灿灿的家伙什。
许问涯仍旧把着她的手指,察觉她睁眼,便干脆牵到她眼下令她细瞧,风风韵韵的嗓音恰巧落在她耳畔,“这是我在大蔚各地的别庄,倘若这京城待得不舒坦,娘子可以挑个温暖些的地方养病——这上头有保康的、东安的、永兴的、还有…洞庭的。”
洞庭二字,果然刺到了云湄的神经。她连脑子都清明了几分,讪讪笑着,道:“夫君身居高位,事务碌碌,我身为许氏宗妇,怎能只顾自己潇洒舒坦,抛家弃夫地四处游逛。这段日子朝中动荡,我只老老实实待在今阳,待在清源居一直等着夫君。”
许问涯抬起五指,通了通她睡得乱糟糟的发,唇畔漾开一抹不知意味的笑,“好,这是你答应我的。我每回忙完归家,都能看见你在等我。”
云湄心虚极了,依照计议,她过不多久便能金蝉脱壳了——兴许就是受到下一封江陵来信之际。
她含糊地答应着:“嗯。”并不敢再多许下什么确切的承诺。
云湄看不清楚东西,自然不能感知到,在这番她与许问涯的交谈中,他另一只手,正正垂在她身侧,大喇喇地持着一份来自吏部的档案,其上罗列着乔子惟的色目与履历。许问涯的指腹擦过出身地一栏的“洞庭”二字,眸光细碎流波,情绪难辨。
少顷,许问涯倏而道:“过不多久,我要往相州过一趟,以处理庶务。娘子若是病好了,陪我去罢。我娘葬在相州,你嫁进门这般久,我都没能带你去见见她。”
云湄隐约记得这事儿两人说好的,是来年清明再去,当时她随口答应,横竖至时候承办的是宋浸情,她早都跑了。现而今旧事重提,她还病着呢,听他这口气,征询只占三成,剩下的意思,是非得架着她提前去……许问涯什么时候这般不通情达理了?
云湄不大相信神神鬼鬼的东西,可自打和美桥走过一遭,这事儿不得不避讳着。倘或施氏坟头显灵,她这个西贝货该如何自处?当下只能不明不白地囫囵道:“夫君也说病去如抽丝,我眼下这副不妥当的样子,没得母亲见了大觉晦气。还是要鲜鲜亮亮地与她见上第一面,留个好印象才行啊。”
说着,打心底期盼江陵快些来信,偷巧脱壳,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正主。
许问涯笑道:“很快便会好的。”
云湄不知晓的是,她的病情全程由许问涯控制。许问涯希望她难受,她便镇日只能如断手脚、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侧,睁眼闭眼皆是他许问涯,而与外头的任何人都通不了信。许问涯一旦希望她好起来,那云湄的康复便指日可待——接下来的日子,许问涯请了宫廷御医为她诊治,云湄身上越来越舒坦,眼瞧着能下地,眼瞧着精神气儿回来了。
云湄却压根高兴不起来。惜命如她,头一回开始作践自己的身子,可许宅的医工也不是吃素的,受寒高热那一套治起来甚快,云湄见识了许氏医工的本事,后怕不止,顿时打消了乱吃一些腌臜的药来药倒自己的念头,只好灰溜溜地开始收拾行装,老老实实准备陪许问涯去一趟相州。
不想,也恰巧正是出发这日,江陵宋府来信了。
第73章 巧饰伪(七十三) “我们很快就会有孩……
冬愈深, 罡风寒冽,苦雨不止,瓦上霜霰凝结, 檐下漼溰成凌。云湄窝在暖阁子里, 窗棂外的大雪于她白皙面颊留下纷乱的片片黑影。她手持密信静坐原地, 长睫低垂,眸中碎光波动。阅罢了信, 云湄心中砰跳不止,竭力按捺翻涌的情绪, 将其置入手炉之中,任炭火噬尽。
烧至泰半, 帘外倏忽传来动静, 高挺的身影现于帘幕之后。来人探手褰帘, 正巧目睹她拍开膝上灰烬的场景。
许问涯黑眸微眯,默了少顷,出口却只是一句轻轻揭过的关心之语:“这手炉里头的银丝炭烧得不舒坦?此炭金贵,不该有浮烬才是。”
“噢,不怪它, 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云湄早已收敛激动神色, 娴静地坐在香案之后, 纤纤玉指捻起案头的戥子,做出正在称量香料状, “夫君事忙,多思少觉,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安稳了。此去相州办案,不免又是一番劳碌,我想着出发前为夫君做些安神香, 可方才天地一声惊雷,唬得我毛手毛脚称错了量——这一味桂枝碎皮一经取出,再放回去便失了味了,干脆丢进手炉里,发挥最后效用。刚刚揭炉盖时恰巧过来一阵风,就给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