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藏青(7)
沈文观听见“随和”“极善”终于稍稍放下了心,又在脑子里转了圈在长安的人际交往,除却最尊贵的那位,他们一家恐怕就没有再得罪过谁了。
只要今日寺中的,不是那位就行。
沈文观想,他也不可能这么背运,随便来庙里上个香也能撞见最尊贵的那位。
思及至此,沈文观就放下了心,但还是嘱咐了遍各人小心行事,而后着重抓着幼青,让她去好好拜拜。
沈文观心道,赶紧去去晦气,日后最好再也不要跟那位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幼青本不大信佛,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也只得去了。
当捧着三柱香,叩了三叩,插在鼎中之后,幼青抬头去望正中端坐着的慈眉善目的佛像,菩萨低垂眉目,无悲无喜地俯瞰着众生。
若神佛日日管这些,也太忙了。
幼青缓缓起身,抚平裙角走出正殿。
沈家人均先去了正殿上香,随即各散开来,听讲经的去听,用斋饭的去用,还有去禅房静坐的。
幼青在禅房里待了一阵子,便觉无趣,将坐不住,打发了玉葛,独自往林子里寻着古道去走。
幽林古木,茂竹深处有一方深潭。
幼青在潭边上看了一阵,这水清得连条鱼儿也没有,把人照得干干净净。
不时有杜鹃啼叫。
幼青难得觉宁静,伏在一旁的长凳之上,草木掩映,沉沉睡去了。
鸟声窸窣,人声渐起。
幼青是渐渐转醒的。
人声若隐若现,其中一道,却让人蓦然顿住了心神,呆住了思绪。
幼青忽地直起身来,拨开丛木,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三两个赤色僧袍的沙弥,正沿着小径慢慢地走过来,身披袈裟的住持正说着话,而正中的男子玄衣玉带,眉眼低垂,似是在倾听,更似是在思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
容色似玉,眼皮薄浅,唇色极淡,通身锐气内敛,唯剩一派宁静安和。
他比从前容色更盛,风姿如昨。
只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幼青深深呼吸,拨了下草叶挡住,极小声地想要起身,尽量不让所有人注意到地安静离开。
转身的瞬间,踩到了枯枝。
窸窣几声,枯叶凋落。
有沙弥看见了幼青,惊得以手指着叫道:“那里藏了个香客!”
殷胥抬起眼皮,顺着望了过来。
幼青瞬间垂下了头,浑身僵住,她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同他重逢,手指慢慢握住了袖口,指节攥得泛白。
她低着头,自然也没有看到。
他随意一瞥的目光,在看清的刹那彻底顿住,随即眼底一层一层翻起暗涌的波涛,却又在克制中覆上一层表面的平静。
“你何故会在此地?一个时辰前这里便赶了人去,不准人进的。”沙弥问。
幼青呼吸几回,压下激荡的心绪,从前是他先抛弃她在先,她有什么好躲的,更有什么好怕的。
她眼睛仍垂着,平静着开了口:
“抱歉,我非故意藏匿于此,实是想寻一僻静之地参禅,却不慎睡过了日头,没听见赶人。”
住持捻着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他正想宽恕此无心之过,却思及身边之人身份非同寻常,正要询问意下,却在转头的瞬间顿住。
皇帝仍望着那女施主。
目光之深深,目光之灼灼,堪称离不开一瞬。
可那女施主,已梳着妇人髻。
住持收回目光,低头拨弄佛珠,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阿弥陀佛四大皆空。
幼青站在原地,垂头盯着裙角,所有的一切,都若隐若现,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空荡得什么都听不清。
今天的阳光其实正好,跟多年前那个午后的初遇一模一样。
她哭得眼圈通红,仰头看他,他蓦然笑了起来,眉梢轻扬,炙烈的日光穿过林梢缝隙,恰好落在他含笑的唇角。
那年绣岭行宫绿树荫荫,夏日的闷潮都在沁凉的绿意里,化成了清甜的溪水。
忽地林中响起一阵嘈杂。
幼青从回忆中回过神,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香积寺的烟火氤氲,幽木深深。
枯叶落木在地上积着压着厚重,在昏昏的日影里晕成一片。
遥遥地,几个小沙弥并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此二人正是沈文观和玉葛。
原是玉葛四处寻不见人,又思及幼青进了林中,而此处多山多野兽,一时担心出了什么意外,碰巧遇上了沈文观。
二人便求了沙弥进来寻人。
“四处都寻过了?”
“哪里都没找到,所以才想着是不是进了山里,薛……我夫人虽是懂些医术,但手无缚鸡之力,若遇上个猛兽什么的,可就危险了,命怕不是就交待了。”
“施主莫急,吉人自有天相……”
幼青垂下头,向主持道:“抱歉打扰了诸位师父,还有贵客,寻我的人来了,我这就随他们出去。”
主持捻着佛珠,下意识道了声可,说完才想起身侧还站着个贵客,又阖上嘴,可已经说出口的话,自然也不好收回。
幼青道了声谢,就往外而去。
行至半途,又胸口起伏几回,停步回头看了一眼。
年轻帝王已经提步向另一条道远去。
遥遥的,他侧脸轮廓模糊,可眼眉低垂着,唇角微敛,沉而冷。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在人群簇拥中渐渐地走远了,没有再回一次头。
幼青抿了抿唇,也收回目光,加快步子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