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令(180)
那你现在给了我,不也一样傻吗?
不语望着她,却没能说出这句话。她看见玉生香眼里有对现状的哀伤,和对以往亲友的留恋,唯独没有对手中仅剩存粮的不舍。
“吃吧。”她把馒头塞进不语手里,“不必多想,我是愿意给你的。”
双眼与心脏齐震,前者被热泪浸湿,后者被热血灼烫。
不语握紧馒头,撕成了两半。
“一人一半。”
两人饿得太久,腹中早没了知觉。长期未进食产生的不是饿感,而是痛觉。
一痛起来,整个脏腑翻江倒海,吃不下,但内心又明白必须得吃,身心俱不好受。
半个巴掌大的馒头,玉生香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十下才咽下去。
不语则狠狠咬了一口,冲她笑了一下。
玉生香艰难吞下,正要再咬第二口,手指突然一阵剧痛,馒头掉落在地,往前翻滚。
她痛得拧起眉,五官往里皱,弯曲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语连忙捉住她的手,四下察看:“谁?”
这句话有些多余,因为不用她发问,下一刻,一群流民朝她们狂奔过来,准确说,是朝玉生香掉落在地的馒头奔去。霎时,一阵地动山摇。刚才袭击玉生香的,大概是弹弓一类的东西。
一群人冲撞过来的威力,不亚于一群脱缰野马。不语心里一紧,正欲扯过玉生香远离人群,孰料流民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帮玉生香不成,反倒自己也卷入了人流。
四方冲撞,不语五脏六腑斗转星移,她脚步不知被谁绊住,踉踉跄跄往后跌。身体失重前,玉生香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拼尽全力把她推了出去。
不语挤开一个豁口,拼命往外钻,终于冲破障碍,得以出去。她回头,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她看不见玉生香的身影。
心里陡然生惧,不语不断寻找玉生香,可只看见流民们为争抢馒头,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不已。
隐约有哀痛声从人群底下传来,似在呼救。不语死死咬着嘴唇,血珠滚落,在她下颌蜿蜒出一条血河。
下定决心般,她用力抹干血迹,高举胳膊,大喊一声:“我这里有吃的!都来我这里!”
数不清的双眼猛然回头望着她,不语浑身一激灵,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爬了全身。
她用最大的力气把剩余的馒头掷向另一边,流民们似见了肉的饿狗,仰面朝天跟着跑过去。
人潮退去,地面凌乱地分布着无数踩踏的痕迹。玉生香面朝黄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不语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等她回过神,已经跪在了玉生香身前。
“玉……玉生香?”不语想试探她的鼻息,手指却抖得厉害,不慎戳到了她的脸颊。
手上的触感温热,柔软,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意识到摆在眼前的玉生香已是一具死尸,不语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明明前一刻还在跟自己说话的人,此刻却跟她阴阳两隔。
“玉生香,玉生香……”
不语重复念着她的名字,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她自有记忆起,就在街上流浪,分离的感觉于她而言,实在陌生。
她学着以前见过的类似事情,张嘴想求人救命,可乱世中,郎中药铺早就不知所踪,
无助的情绪挤满了脑海,不语放慢了呼吸轻轻将玉生香翻过来,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底下被血迹洇湿的泥土见了光,散发着一股腥味。
胃里一阵剧烈抽搐,喉咙更是一下接着一下打呕,不语偏过脸,不敢再看玉生香。
睫毛湿润,泪水从紧闭的眼皮缝隙里渗出来。牙齿陷进唇肉里,刺破表皮,几滴鲜血落在玉生香身上。
接着又落下几滴泪,打在相近的位置,晕染开了血迹。
感受到心脏抽痛的一瞬间,不语疑惑又诧异地睁开眼。她不太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只觉得眼眶酸涩,喉咙酸痛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称得上难受。
悲痛之余,她心底又生出另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
受人之恩,当知恩图报。可那群流民中,不乏恩将仇报之人。冷眼旁观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不顾恩情人命,竟将玉生香活活踩死。
他们那些人,全部都是杀人凶手。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
不语低头,望着自己细如竹竿的双腕,深知自己如今有多无能为力。然而下一秒,她眼底划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狠厉,十指收拢成拳,用力攥紧。
被烘烤过的黄土很难挖开,不语每挖一会儿便不得不歇息许久,然后继续挖。挖了整整一夜,才挖出一个可以埋人的土坑。
玉生香虽然极瘦,没什么重量,但不语跟她差不多,甚至更加削瘦,所以背人时十分困难。
她埋完玉生香,丢了魂魄般在荒野游荡。直到再次遇到那群流民,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融入了进去。却从来不跟他们争夺食物,也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同行。
没有流民在意一个弱小的少女,直到某一天,有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那名少女忽然消失了。
* * *
天旱刚开始时,温府发生了一件事,不过那时众生都在为了一口吃的争得头破血流,哪有闲情管别人,后来也没有多少人知晓,仙门中倒是传了个遍。
据说温府的大公子温良辰病死,二公子温如梦溺亡,都在同一天下葬。
与此同时,沧灵都沈家二子沈千秋莫名失踪,不知去向。
彼时尚有青山覆盖,虽然没过下雨,但河流仍日夜不休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