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118)CP
他不想去,执拗地立在原地,任由仿佛活了一般的黑雾蜿蜒缠绕,一点点从脚攀上后背,宛若灵蛇一般摩挲至脖颈,那攀爬的方向是双目,是口鼻。
“阿暄。”
耳畔溟溟,谢暄猛地转头,这又是谁?谁还会叫他阿暄。
一声又一声仿佛不是一个人,重叠的,交错的,谢暄茫然而立,心里的委屈随着这一声声最为亲近的乳名而胀满了整颗心脏。
是舅舅吗,是皇上还是皇后。
已经触到唇角的黑雾骤然加速,窒息的加剧让谢暄害怕,却又坦然,万一是母亲呢,他好累,哪怕是来带他走也好啊……
“兰时!谢兰时!”
冰冷的气息随着剧烈喘息划过喉管,谢暄陡然睁开眼,
“回来,兰时,你回来。”
不是被叫周灵时那种生硬急切的声音,也不是呼唤阿暄时那刻意的温柔。
这声音镇定,清冷,却终于使他挣开了紧阖的双目,心生期望。
睁开眼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然而余光里一闪,是一道青润而又柔缓的光,谢暄微微怔住,弯腰捧起,竟是那块自己喜欢了两辈子,却又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玉佩。
触之温凉,耳边却喧嚣乍起,行酒令的,寒暄的,觥筹交错的撞击声,又是那嗓音,因淬了醇酒而微微发闷,却笑意冉冉,
“敢问公子姓名?”
谢暄一震,手中的玉佩遽然从指缝间滑落,没有摔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件蓝色暗纹道袍的下摆上,无声地荡起了一阵波纹。
原来这枚玉佩是他的,竟是他的。
没有署名的生辰礼物,莫名地喜欢,狱中反复地叮嘱,还有中秋那夜他比自己还要想买。
原来是他的。
“我叫……”
“兰时……兰时……”
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念着他的名字,谢暄这才惊觉耳边天阙楼的喧闹不知何时已变成凌冽呼啸的山风。
那清醇的嗓音仿佛是被烈火炙烤过,被浓烟熏染过,干涩无力,只剩悲恸。
“你问我为什么只叫你兰时,因为我认识的是谢兰时啊,只是谢兰时……”
山风吹起淡黄色的薄纸,抖动着旋于脚下,谢暄弯腰捡起,是一张被风吹散的元宝,折痕清晰,耳边隐隐约约,还有半句,
“该有多好……”
第89章
“殿下……殿下……”
“您怎么受了这么些苦……”
一句又一句的,来来回回地重复,啰嗦得一如往常,哭得也真真切切,但……却不该出现在他的耳边。
反复被润过又干裂的唇已粘连在一起,使使劲,也挣不开,哭声乍然止了,顷刻后一小股温热正当的水润在唇上,喝不进而滑至嘴角的,被轻柔及时地擦去,唇已泛起莹亮的光泽,人依旧干爽如初。
“……荣德?”
“殿下!”弯腰服侍的荣德哐的一声将碗掷于床边矮几上,扑跪过去,膝盖在紫檀木的床阶上结实地砸了一下,“是奴婢,是奴婢!”
谢暄眼睫微颤,眼前一团白光模糊地在眼睛里滚来滚去,他艰难地眨了几眨,才看出这白光上头着两块红,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你怎么……?”
“是皇后娘娘让奴婢来虞县伺候殿下的。”
谢暄展不平的眉心再次蹙起,眼中惊疑不定,许多话像是滚在喉结,却最终只是轻喃了句,
“你是不是犯傻。”
荣德怔了怔,低下头,没有反驳,也没有借机诉忠心。
“是谁?”谢暄打破了沉默。
只是简短的两个字,荣德却马上领会,“是夏公公救您出来的,咱们也不知道他哪儿找到的殿下,一辆马车直接进了衙门,还将他府里的郎中留了下来给殿下瞧病。”
夏修贤!谢暄的心一悬,又缓缓沉下。
“大人呢。”
“大人的伤也给瞧了,原本不算太严重,可大人这两日不肯歇着,反复扯开过几次,但好在现在天气冷,不然恐怕也要有事。”荣德话语间带着几分踌躇,也有几分试探地询问,“奴婢看傅大人十分紧张殿下,那焦急忧虑不似假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暄灌下两杯温水,才总算是重新找回了声音,“他与夏修贤看起来关系如何?”
荣德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自打看见谢暄,满心满眼皆是他家殿下,其他什么都入不得眼,但既然问了,荣德细细回想,只说了四个字,
“甚为熟稔。”
谢暄敛目,苏赫巴鲁没有骗他。
“荣德。”谢暄再抬眸时,不再谈论傅行简,“你选择继续跟着我,那就是一条不归路,尽头等着的会是什么,全天下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荣德抬头,刚淡下些红晕的眼眶再次红得触目,跪着退后,头咚的一下磕在地上,支撑在地上的双臂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般绷直抖动,
“奴婢十岁那年被打得皮开肉绽,是三生有幸才遇着了殿下。”他双唇颤抖,一双眼红得几乎滴血,宛若孤注一掷地决然道,“奴婢,对不起殿下,这条命殿下有用,就用着,若觉得,没用,就请殿下拿去。”
哽咽将一句话断得乱七八糟,荣德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可谢暄怔仲了下,眼神却趋于平静,看不出是否有感怀,可否有感动。
他的确曾因好奇拦下,也因那木板上躺着的,血肉模糊的孩子而吓得大哭,非要他变成个好的才肯罢休。
他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日皇后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用同样稚嫩地声音说着自己会如何忠心,会如何肝脑涂地,那些词听起来一点都不新鲜,是这些奴婢们常挂在嘴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