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201)
为首之人着轻甲长弓,腰腹绷紧策马而来,上身侧倾露出半张侧颜, 眉飞入鬓、面如斧削,两手拉满弓弦,蓄势待发之势,遮不住半分肃杀。
“韩阁。”
声音很轻, 被村民淹没,但这人似乎听见了,一箭将秦祉面前的人钉死在石柱后,扯身抽出匣光宝刀,直冲祭台而来。
活祭对于这群人来说,算得上隔岸观火,人死没死、如何死都与他们无关,但眼下韩阁宝刀直劈村民,血溅三尺,头颅冲天而上的场面,是他们所万万不能接受的。
“救命,救命啊!杀人了...”
“放过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一时间尖叫恐惧弥漫丛林,村民四处抱头逃窜。
士兵没有动手,除去韩阁为了恐吓而下的杀手之外,里外百余人皆被刀剑相逼着,瑟缩地跪在了地上,与一炷香前的动作几乎一致,但心境却全然变了。
祭台之上,秦祉靠着栏杆坐下,在一片狼藉中舒了口气,神色略显疲倦。
“阁主,全员皆已被伏。”韩阁冷声行礼道,“朔昭阁一部首领,将军长史韩阁,听凭殿下吩咐。”
秦祉微微颔首,将视线落在祭台下的村民,未几看见一个头被掩在身后的人,好心似的出声询问:“崔老,躲着做什么,可别憋坏了身子。”
突如其来喊到他,吓得崔老身子一抖,等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看样子反而平静下来:“原来真是晋赭王殿下,老夫原以为是有人蓄意假冒,如此竟多有得罪了。”
“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觉得主公身边无人,所幸暗中解决了为好呢?”贾文勰从这人身后走过,声音辨不清情绪,但身高体型逆光而站,被阴影笼罩下满是压迫,他只幽幽行了一礼,道,“晋赭太守贾文勰拜见梌州牧。”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后,崔老突然自嘲一笑,他挺起身,屹立傲然的对视上那王侯的眼,说:“老夫以为…从未做错过。”
“自二十年前这天下就已经是豺狼当道了,各地天灾人祸,庄家颗粒无收的时候,自都邑的拨款却被人层层克扣,你们有看见满地都是被饿死的人吗?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最后形如枯槁,被活活饿死在路边,临死之前仍在乞食,因为家里还有等着他们回去的人,我顺着那条小路,走了很久、很久,最终从他来时的小道看见了一整个村落,老弱妇孺比比皆是,无一幸免......”
“我想救下他们,听说朝廷知道后拨了许多款,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活下来了,至少能活到第二年开春,等天暖了,灾情结束,人就还有希望。”崔老缓缓抬头,似乎陷入了回忆某种,“我想想,那时官府的人在做什么?”
“开义仓赈灾,但仓内的粮却没有多少,混了沙子按人头分,城内尚有活路,城外全然不顾、隐匿不报,等到了时候自有官兵力夫拉去乱葬岗,剩余的钱呢都去哪了?被攒下来,荣华富贵、买官封爵……”
微乎其微的啜泣声隐隐传来,崔老兀自笑了笑:“那一碗粮沙,被一个女人跪着求我,声嘶力竭的,求我救救她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我给了。”
“我救不下任何人。”
“呼呼”的北风穿过人群,吹起衣袍下摆,秦祉这才惊觉,这人的左腿...是缺失的,为了活命。
“直到那日,我阴差阳错遇见了一个人,或者不是?”崔老笑着,“不重要了,总之按照他所教的去做,活下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人好像就看见了希望,这里不再饱受苦难、也不会再有人流离失所......”
“这一切都好好的,本来都很好。”他顿了顿,猛地抬眼,恶狠狠的盯着秦祉,“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你们这群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上位的杂种,是最该去死的人!”
秦祉缓缓闭眼,沉默许久后才望向下面的每一个村民的脸,一张张看过去:“乱世之中,谁不想活?”
“士族门阀一夜覆灭,平民百姓t尸骨未寒,人人自危之际,任谁说什么‘望天下太平’,在世人眼中不过嘴上功夫,徒劳而已。”
秦祉将大氅随手扯下,一身玄衣,迎风立于祭台之上,气势不改:“但自本王接任晋赭,可有半分苛政暴行,蒙蔽百姓、鱼肉天下?”
一时间无人应答。
“青铜鼎里的东西倒出来让诸位都看看。”
倒是倒不出来的,韩阁吩咐侍卫从里往外刨,几块几块零散的落下,场面显得不那么好看。
秦祉和贾文勰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侍卫停下。
但也足够了,青铜鼎内白骨磊磊。
秦祉居高临下俯视崔老:“二十年前你称官官相护、民不得安,此等苦楚非旁人所不及,时至今日我无能为力,但只要在座诸位有谁能列出名姓,我必将与其争斗,不死不休,还过往所有百姓一个公道!”
“但诸位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着这祭台,你们不怕吗?夜半三更的时候你们都问心无愧吗?杀人如蓺、暴虐无道,你们和当年那些官员又有何区别?”
“我们只是想活着!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字字血泪。
像是这世道的一个缩影,在此时此刻,深深刻印在秦祉心间。
“主公,刀兵相杀,为国为民,乃无可奈何之举;但活人祭祀,害人不利己。”贾文勰微微侧身,看着秦祉,一字一顿,“蠢,且恶。”
“我明白。”秦祉颔首,在众人视野中,缓缓步下台阶,“名单列下来,回头交给本王,此铜器中的冤魂择地安葬,其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