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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山思考人生的日子(185)

作者: 张其数 阅读记录

虫娘道:“其实这大多数时候,易哥儿都应当去馆里跟他师傅学艺的,也就晚上回来睡一觉。他阿姊把拜师礼是缴全了的,等他出师,再孝敬师傅三年,就可以自己单干了,但凡他自己不作死,如何不能活呢?”

明新微心想,如此说来,柳易儿并不算生活无着,那也就不会为了钱财说谎,铤而走险去讹陈籍了。她越发觉得此间有隐情,于是问道:“不知柳娘子可留下什么遗物?”

虫娘只想赶紧将两人应付了,敷衍道:“我们这等苦命人,人都死了,有点值钱的家当,俱都卖了换钱,哪有什么遗物呀。”

“有!”柳易儿却跳起来,冲进内室,抱出来一个竹篾小箱,“阿姊留下的纸张笔墨,我都留着呢!”

篾箱里放了用过的毛笔、砚台、墨条,还有诸多花笺,有的尚是全新的,只画了花卉图案,有的则写了字迹。明新微便按有字和无字的分了堆,再一一看起。

第108章

冬日绝笔 来世若为男儿身,也坐黄金白……

花笺上大部分是抄录的词句, 注明了词牌、词人,柳三变的词占了不少, 个别句子还被单独摘录了好几遍,可见原主人的喜爱。

明新微把柳折枝反复摘录的词句挑选出来,排在一起。

明新微念道:“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柳娘子喜欢这句?”

“是,她总唱!” 柳易儿打了个拍子, “还有这句——验前经旧史, 嗟漫哉、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1]

如今馆里船上,歌女唱的词曲, 要么糜丽, 要么艳俗, 柳娘子喜爱的这份词气,确实少见, 难怪她反复抄录。

翻尽各类词牌,明新微发现下面还有一些像是自己写的诗词,她心里道一声得罪,将其拿出来摆在桌上:“这些是柳娘子自己写的诗词吗?”

柳易儿摇

摇头:“我认字不多, 阿姊不和我说这些的。”

虫娘在明新微翻到那些诗词时, 便有些紧张, 涩声道:“嗐, 胡乱写着玩儿的,很多贵人就爱这个调调,还是别看了吧。”

明新微已经看到了, 初时还没反应过来,不过片刻便“砰”一声将其扣在桌上,什么“猩红一吐,玉露霏霏”,全是男欢女爱,满目香艳。

虫娘尴尬道:“我就说别看了吧。要我说,先生何必如何执拗呢?很多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刨根问底的,多不体面。”

明新微深吸一口气,不行。

她一目十行,将那些欢好之语都划拉过去,终于看见了压在最下面的几张花笺,上面应是柳娘子的自吟自况之语,她一一看来,多是愁语,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

最后,她手一顿,停在一词一诗上。

一首填了半阙的《金缕曲》:

浮世飘零久。十年来、花灯常笑,烛泪难留。

昔日也曾争榜首,哪堪为人消瘦?邀残月、来浇新愁。

薄命不甘为下僚,问归雁、北地凄凉否。恨悠悠,为谁剖?[2]

另外还有一首无题诗:

雨打漂萍随水忙,明灯三千空一场。

丹心错付应悔恨,苦海浮木哪能防

可怜夔州第一柳,折枝东京尘土旁。

来世若为男儿身,也坐黄金白玉堂。[3]

下面潦草写了“冬日绝笔”四字。

高洁而自由的灵魂,在泥淖里觉醒,清醒着受苦,是最残忍的事情。

虫娘见她捏着花笺,愣在那里,几欲泪下,叹口气道:“我都说了,没什么冤情案子,让柳易儿去和陈官人作对,这不是把这小子往死路上逼嘛?如果那位福云女郎也是先生的手下,那就还请您高抬贵手,我们骨头架子轻,可折腾不起的。”

“至于陈官人——” 虫娘对柳易儿苦口婆心道,“就算我们拼了老命,这凶手也栽不到他身上去不是?”

若柳娘子是自戕,确实,翻遍大宋律例,也找不出能制裁陈籍的条例。

柳易儿也嗅到这转折的气氛,忽然如同被激怒的小兽,吼起来:“怎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若他对我阿姊有敬有爱,恪守承诺,她怎么会死?!”

柳易儿吼得撕心裂肺,小孩儿细细的脖子涨红了:“我都知道的,他用鞭子打她,罚她,对她说好话,又说恶话,夸奖她,也骂她,让她又哭又笑,是他用法术杀死了她!”

是他用法术杀死了她!

用法术杀死了她!

杀死了她!

柳易儿鼻息咻咻,拼尽全力,终于吼出这一句。

他不过一个孩童,不懂什么刑律,他绞尽脑汁,用尽了他全部的直觉和想象,终于拼凑出了这个控诉。

呐喊出这一句后,他便浑身战栗,打了个摆子。他有一些懂事了,能够感觉到这个控诉的牵强,但他也尚且纯真,能够感受到这个控诉的贴切。

在众人短暂的沉默里,柳易儿终于放声大哭。

他如同想要购买珍宝的穷人,拿出自己珍贵的、仅有的三枚铜钱,在周遭无声的嘲笑中倍感屈辱和无望。可是这三枚铜钱,已经是他呕心沥血的所有了。

“是他用法术杀死了她!” 柳易儿在呜咽中重复了这一句,同时朝着明新微的方向转动了一下脑袋,过多的泪水让他视线不清,但并不妨碍他找到他要问的人,无望地问一句:“对吗?”

明新微不敢说他对了,也不敢说他错了,只是沉默地揽过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柳易儿温热的眼泪滴落下来,在她衣襟上留下个黯淡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