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石头城墙上的月光(13)

作者: 18之心 阅读记录

"尝尝。"李之心递过烤得焦香的山芋。程雨棠咬破酥脆的表皮,蜜汁顺着虎口疤痕淌下,与砖粉混成暗红的釉。这个瞬间,她突然理解父亲为何坚持手写工程日志——电子文档永远无法记录糯米浆的湿度、砖缝里贝壳碎屑的闪光,以及此刻柴火爆开的噼啪声。

远处传来栖霞寺的钟声。李之心用瓦刀在灰烬里勾画暗渠走向:"这下面埋着嘉靖年的分流闸,齿轮咬合角度和令尊的手稿完全一致。"他的指尖划过青砖,六百年前的掌纹与今夜的火光重叠。程雨棠望着跳动的灶火,恍惚看见父亲与匠工围坐此处的幻影——同样的冬至夜,同样的守夜人,同样的城砖在烈焰中淬炼成永恒。

晨雾漫过明城墙垛口时,程雨棠在拆迁办后院清点最后一批城砖。李之心突然用洛阳铲破开冻土,靛青色的铸铁闸门在雪光中显露——"正德九年重修"的铭文旁,并列刻着"程德昌"与"李大有"的姓氏,两个名字的笔迹在"大"字捺脚处交融,像两条汇入秦淮河的支流。

"这是我曾祖父的名字。"李之心的指尖抚过冰凉的铸铁,"族谱记载,他在程家做过三十年帮工。"他忽然扯开领口,锁骨下的旧疤在晨光中狰狞如闪电,"这道伤是七岁那年扒城墙摔的,程总背我去医院时,白大褂上全是砖粉。"

推土机的轰鸣由远及近。程雨棠展开染血的《紧急保护令》,朝阳刺破云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闸门上。赵总举着财务报表叫嚣时,她忽然看清纸页边缘的小字——"程万里医疗费"的记账日期,正是父亲冒雨抢救台城段塌方的日子。

李之心腕间的红绳突然绷断,檀木珠滚落在"洪武"铭文砖上。程雨棠俯身拾起时,发现珠子内壁刻着极小的"木"字——与二十年前父亲缝进香囊的艾草残叶,拼成完整的"李"字。

雪地上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茶炉店老板抱着泛黄的房契冲来:"不能拆!这地界下面是"他的呐喊被闸门开启的轰响吞没。六百年前的暗渠奔腾而出,将开发商的财务报表冲成纸浆。程雨棠望着水中沉浮的檀木珠,终于读懂父亲临终的呓语——"修城人的血,本就该淌在砖缝里。"

第7章 惊蛰

春雷碾过紫金山巅时,老门东的青石板路正蒸腾着雨后的潮气。程雨棠站在"清心茶楼"斑驳的匾额下,羊绒大衣肩头落着几瓣晚樱,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浸湿的绢帕。

"小程,您看看这个。"茶楼张老板从柜台深处捧出个桐木匣,黄铜锁扣已经锈成青绿色。老人颤抖的手指在匣面摩挲,雕着缠枝莲的盖板推开时,霉味混着陈年茶香扑面而来。泛黄的地契躺在褪色的红绸上,宣纸边缘被虫蛀成锯齿状,左下角"民国三十六年"的朱砂印却鲜艳如血。

程雨棠戴上父亲留下的白棉布手套,指腹抚过地契夹层的接缝处。突然,半张靛青拓片滑落出来,玄武岩的粗粝质感硌着掌心——残存的篆体"应天府"三字在斜射的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把淬过寒水的刀。

脚手架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李之心从二楼飞檐探出身,卡其色工装裤被雨淋成深褐,激光测距仪的红点正钉在茶楼门楣的蝙蝠纹砖雕上。"程总,东北角柱础沉降超过警戒值。"他扬了扬手中的结构图,纸页边缘还粘着明孝陵特有的赭红封土,"98年加固时偷工减料,防水层根本没做满。"

话音未落,街口传来轮胎碾过水洼的声响。黑色奔驰停在警戒线外,赵总锃亮的牛津鞋踏碎水镜中的飞檐倒影。"程工,听说您在查二十年前的旧账?"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反光恰巧遮住眼底的阴鸷,"98年台城段的事故报告,我可是备份了全套。"

程雨棠感觉后颈发紧。昨夜在父亲书房,她刚见过那份泛蓝的档案:1998年7月15日的现场照片里,程万里站在塌方体前,安全帽压得极低,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麻绳。照片背面用红钢笔写着:"振华遗物已转交福利院。"

"赵总说的旧账,是指这个么?"苍老却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程母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走来,伞面绘的墨梅被雨水润得愈发鲜活。藤编提篮里躺着个牛皮档案袋,1998年的专家联署意见书从袋口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页上七枚公章如七星连珠,其中一枚属于已撤销的市建委。

茶楼二层的雕花窗突然洞开,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家燕。李之心单手撑住窗框跃下,登山靴在青苔上滑出半尺,怀里的测绘仪却稳如泰山。"劳驾。"他径直走向赵总,沾着糯米灰浆的手指划过平板电脑,"您说的98年防水层图纸,坐标定位在玄武湖隧道上方。"激光笔的红点钉在屏幕某处,"但实际测量显示,茶楼地下三米有明代暗渠遗址——"

"够了!"赵总突然暴喝,公文包重重砸在八仙桌上。描金茶壶应声倾倒,茉莉香混着铁观音在红木桌面上蜿蜒成河。程雨棠瞥见壶底镌着的"程记"徽标,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缺了盖子的同款茶壶,壶身裂痕用金缮修补,金粉里还嵌着细小的城墙砖颗粒。

李之心不知何时凑到身侧,带着青砖灰土的气息低语:"看门槛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雨水正顺着"正德九年重修"的刻痕流淌,在石缝里冲出细小的贝壳碎屑。程雨棠蹲下身,指尖沾了点碎屑搓捻——微咸的触感,与父亲标本盒里收藏的明代灰浆样本如出一辙。

"程总!北墙要塌!"工头的惊呼炸响在耳际。李之心箭步冲向东侧山墙,安全绳在百年条石上绷成直线。程雨棠追过去时,只见他大半个身子探进暗渠豁口,卡其色工装裤瞬间被污水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