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墙上的月光(2)
对岸文德桥忽起喧哗。一盏鲤鱼灯挣脱灯架,飘飘荡荡落在桥栏上。暖黄光晕里,程雨棠看见男人眼中跳动的星火,不知是秦淮河的倒影还是未熄的怒意。
手机震动打断了凝滞的空气。母亲发来的照片里,父亲正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打盹,CT片袋子从松垮的指间滑落半截。程雨棠突然觉得那些没来得及清理的梧桐絮全堵在了气管里。
"这是明代城墙砖特有的夯土层。"李之心的声音忽然放轻。他调出分析图,指尖划过屏幕上的环状纹路,"每层夯土掺的糯米汁比例不同,就像树木年轮……"
冲击钻的轰鸣碾碎了未尽的话语。江南贡院东侧扬起黄尘,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将雕花石柱搬上卡车。程雨棠摸出审批表的手指发冷——搬迁清单上根本没有这些构件。
"停下!"她踩着高跟鞋冲向围挡,公文包撞在钢管上发出闷响,"这些石柱不在许可范围内!"
工头模样的男人吐掉烟蒂:"姑娘,指挥部说这些都是现代仿品。"皱巴巴的施工单拍在护栏上,"不信你问张主任。"
通讯录里"指挥部张副主任"的号码灼着指尖。上周项目协调会的场景浮现:秃顶男人敲着工期表咆哮:"改造要提速增效!你们文保组别学孔乙己研究回字有几种写法!"
李之心已蹲在石柱旁。手电筒光柱刺破浮尘,柱础处的阴刻小篆纤毫毕现:"正德九年应天府重修贡院题记。"他抬头时,登山靴碾碎半块青砖,"现代仿品会做旧到这种程度?"
工人们面面相觑。程雨棠快速写下便签塞给工头:"我是项目负责人程雨棠,明天联系文保部门重新鉴定。"转身时瞥见李之心在记录卡车车牌,沾着糯米粉的指尖在手机屏上划出残影。
穿过大石坝街时,雨棠在转角镜里看见那个卡其色身影。李之心仍在拍摄沿街门楣,镜头随着她的脚步声缓缓转向。她加快步伐,病历本却从包中滑落,"鼓楼医院肿瘤科"的处方签正巧落在阴沟盖板上。
沾着砖粉的手先她一步拾起纸张。"程总的父亲……"李之心话说一半又咽回去,递还时食指无意识地摩挲边角折痕。这动作让程雨棠想起父亲翻旧照片的模样——那些泛黄的城建档案里,也曾有这样小心翼翼的触碰。
"令尊若是信中医,省中医院郑医生工作室的方子……"他顿了顿,语速突然加快,"对化疗后的调养有效。"远处画舫传来《茉莉花》的曲调,混着新街口的车流声,在他侧脸投下锯齿状阴影。
程雨棠后退半步:"谢谢。"转身时布料撕裂声乍响——旗袍下摆的绲边钩住了脚手架铁丝。她狼狈地伸手去解,却听见快门轻响。抬头正对上李之心的镜头,取景框里她的剪影与身后"青砖小瓦马头墙"的标语重叠,像幅荒诞的拼贴画。
"这张不会外传。"李之心放下相机,从工具包掏出剪刀。程雨棠注意到铜柄上刻着"南京古建所1998",刃口残留的朱漆碎屑扑簌簌落在青砖缝里。他剪断铁丝的动作极轻,仿佛在处理古籍脆化的纸页。
"程总知道芥子园故址就在前面吗?"他突然开口,剪刀合拢时发出清响,"清代李渔设计的园林,五十年代拆了建纺织厂。"暮色中,他的背影与残墙融为一体,"现在纺织厂又要拆了建金融中心。"
程雨棠捏着断开的铁丝,金属腥气渗入指纹。手机响起母亲带着哭腔的语音:"你爸非要出院……"她仰头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项目书里"传统手工艺体验馆"的条款。那些精心设计的展位效果图,此刻像悬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纸灯笼,在晚风里瑟瑟发抖。
走到箍桶巷口,她转身回望。李之心正在测量某处门框,激光测距仪的红点在他胸前明明灭灭,如秦淮河上永不熄灭的渔火。路灯倏然大亮,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明城墙上,那影子的指尖正触着砖缝里的六百年光阴。
夜色彻底漫上来时,程雨棠在急诊室门口撞见抱着CT片的母亲。老人鬓角的银丝黏在冷汗里,声音轻得像飘絮:"医生说转移到腰椎了……止痛针……"走廊长椅上的父亲蜷成虾米,化疗留置针在青紫手背上投下细小阴影。
她摸出震动不停的手机,开发商的信息与肿瘤科的提醒交替闪烁。老门东的月光透过窗棂,将父女俩的影子投在"一切为了患者"的标语上。那些被糯米汁粘合了六百年的城墙砖,此刻正在某个拆迁办后院慢慢崩解,而父亲的生命,也在以同样的速度碎成她抓不住的尘埃。
第2章 砖语
颐和路十二号的法国梧桐抽了新芽,嫩叶在晨光里泛着蜡质的光泽。程雨棠绕过警戒线时,露水正从冬青叶尖滚落,洇湿了鞋尖。施工现场弥漫着潮湿的石灰味,像是有人把整条秦淮河的水汽都封进了这方院落。
“程总来得正好。”项目监理老陈捏着安全帽小跑过来,后颈的汗渍在衬衫领口晕开深色云纹,“那位李工非说门廊混凝土里有钢筋锈胀,要开探孔取样。”他压低声音凑近,烟草味混着薄荷糖的清凉扑面,“这房子可是要改造成涉外酒店的……”
话音未落,二楼露台突然爆出争执。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挥着施工图,纸页哗啦作响:“什么文保等级?档案馆里的档案显示这就是普通民国建筑!”程雨棠认出这是开发商赵总,上周送审的改造方案上,他坚持要把八角窗改成全景落地窗。
李之心的声音飘下来,带着金属探测器的嗡鸣:“1932年《首都计划》明确这类公馆使用德国螺纹钢。”他攀在竹梯上的身影被朝阳拉长,投在褪色的山花浮雕上,“现在锈蚀率超60%,结构随时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