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159)
疯子拼了命地往码头的方向跑。
橙红的斜阳打在人身上,尚还带着一丝暖意。只是房舍掩住了部分暮光,在地面投下寸寸阴影。踩着的那双老旧布鞋被磨破,露出的脚趾在阴影中生起凉意,竟让全身都战栗不已。
尤彦士来到码头,果然见那边聚集了许多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围观众人见是他,也自发地留出一条道。
大运河穿过东昌府,这是东昌最大的码头。因日前下雨缘故,水位上涨,浑浊深急。壮年人都不敢轻易下水,又何况一个七岁的孩子。
尤彦士的血从头凉到脚底。
“重儿!”他趴在河岸边,触目是滚滚河水,并不见儿子的身影。
码头上的工人七嘴八舌地道:“俩俊俏公子,一高一矮,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玩。上船玩了会儿,下船的时候那小孩儿死活不愿意走,说什么他爹也喜欢船,还没坐过呢,求那俩公子带他爹也来。那俩人说要送小孩回家,小孩不回,扯来扯去地闹了好半天,咱们瞧了好半天的热闹。最后扑通一声响,我们再去看,小孩儿没了,俩公子慌慌张张地要咱们捞人…天老爷,这么深的水,去哪儿捞?”
尤彦士听到最后,一身凉血已结成了冰。
“求求…求求你们…救救我的重儿…”尤彦士不断地朝人磕头,“他还那么小,他才七岁,他那么乖…”
有不少人认出他是尤家疯子,原本跃跃欲试想捞人再赚一笔钱的也打了退堂鼓——尤家一穷二白,怕是连一文钱都出不起。
也有可怜他的,拉着胳膊劝他节哀。
尤彦士从地上站起来时已满面泪痕。
他一面沿着河岸走,一面大声呼唤着尤重的名字。一声一声,恐怕今日是他七年来唤得最多的一次。
尤重,尤重,从来不是中举的中,是重要的重。
尤彦士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
因少有才名,从来自视甚高。历年秋闱甚至殿试文章遍览,满目皆庸才。
尤彦士自觉高人一等,区区秋闱定不在话下。二十三年秋闱,二十四年北上帝京,再入太极殿面圣,最后入翰林院做实事。
可人为何会分出三六九等,有钱能抵得过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有权便可以随意掌控别人生死?
那像他们这样的人同蝼蚁又有何异?
读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那种人的垫脚石吗?
没有人能经受得住诱惑,即便是同拜天地的妻子,在面临抉择时依然选择荣华富贵,抛夫弃子而去。
若世间都是这般人倒也罢,然而重儿还这样小,明明连肚子都填不饱,却还知道将讨来的炉饼给他。
重儿会舔着嘴角说:“爹,我吃过了,给你吃。”
越是懂事,便越叫他愧疚。
尤彦士有时会想,不如干脆将尤重赶走,赶去他母亲那儿,好认那个人做后爹,起码吃穿不愁。
可尤重不走,小小的身子背对着他,用两只胳膊不断地抹脸。
这样一来他便心软了。
算了,随他去吧。尤彦士心底这样想。
就是这样乖巧的一个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不是说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要跟在他身边吗?
尤彦士找得筋疲力尽。
活在世上也早已筋疲力尽。
“出人命啦!”码头上有人喊,“疯子跳河啦!”
众人又围上来,却不见疯子,只见浑浊河水卷起浪花狠狠拍打在空无一人的河对岸。
第150章
欲海迷津(四)
次日上午。
距东昌十几里的一处岸边,萧扶光褪了鞋袜,坐在河边濯足。
尤重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捂了眼睛将头偏向一边。
“你怎么还害羞呢?”萧扶光笑他。
“你不早说你是女人。”尤重扭扭捏捏道,“你是女人,怎么能露腿,还跟男人一起洗脚?”
他头脑一热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将他原来那身包着块大石头从码头上推下去。他们为他买了好几身新衣裳,鲜艳柔滑的料子同他娘穿的一模一样。
最要命的是,他以为他们都是男人,结果瘦的那位竟是个女人,还是漂亮女人。
“夏天只兴男人热了光脚,就不兴女人也热?”萧扶光扬眉,“再说,你才多大点儿,充其量就是一小男孩,算什么男人。”
尤重早领教过她的厉害,闭紧嘴巴不说话。
“真好玩儿。”萧扶光又捏捏他脸,“小宝儿,你若同你爹走了,将来想做什么呢?造大船?”
尤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也想念书考功名。”
萧扶光一愣,问他:“你爹因为考科举变成这副模样,你为什么还要考呢?”
“不是的,我爹不是因为考科举才变成这样的。”尤重明知说不过她,仍是据理力争,“我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参加秋闱是在我三岁那年,他回来后曾说,因为摄政王出的题太吓人,大家都不敢写,但摄政王是将所有该解决的事儿铺在台面上策问考生,这才是真真正正为国为民之心。我爹还说,他一定能写满那十二道题,只是自己不敢罢了。若摄政王以后做了皇帝,定然是大魏最厉害的皇帝。”
萧扶光大为感动,正要说点儿什么,却听尤重又在嘟囔:“可惜摄政王只有一位郡主,真是误人前程…”
误人前程?!
她同先帝上过朝,皇位一半儿的地方她都躺过。先帝最喜欢的是她,她封赏堪比亲王。
她误她父王前程?!
萧扶光当下恨不能将尤重一脚踹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