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57)
午后的阳光撒在她面上,光洁脸颊泛着点点红晕,配上那双盛满热情的双眼,令纪伯阳有一瞬间的失神。
等反应过来时,他的心已经在怦怦大跳了。
纪伯阳稳住了心神,说:“不着急…等恢复了自由身再说罢,你若是不想去别的地方…”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庭院,顿了顿后道,“要是不想去别的地方,先呆在这儿也成。只是无名无分的,怕是要委屈你。”
这句话说得很含糊,又像是试探。
小芙瞧着通透,可他不确定小芙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身上秘密太多,譬如她的家是怎样在突然间崩坏的,她爹此刻又在哪里。她说她爹欠下好多债,债务倒不是问题,纪伯阳有这个自信能填上这个窟窿,可若是她爹本身有很大问题,这就是另一说了。
哪知小芙摇着头笑嘻嘻道:“我在郝赞跟前说的是真话,呆在大公子这儿有吃有喝。大公子也对我不错,我愿意留下…至于那些闲言碎语,我在东街老老实实地干活,也没见哪里就少了我的闲言碎语。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管不住别人。相较之下在大公子这儿倒过得舒坦…只要你派给我些活做,洗衣服挑水我都行的,我有的是力气。”
她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看着他,眼神真诚,说得也实在。
纪伯阳不禁想,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起先还能在酒肆中填饱肚子,可一夕之间又落到阴谋诡计之中——她不傻,她定然是想为自己找出路的,谁愿意日后一直奔波,一直防着这些诡计呢?
换位思考,自己如果是她,也想找一座靠山吧?他爹实在是太老了,仲崖又不靠谱,所以她才想攀上自己吧?
纪伯阳这么想的时候,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耳边,轻轻为她将鬓角的一缕发丝掖到耳后。
出乎意料地,小芙并没有躲开,反倒垂下了头,双手将他膝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
“大公子在看什么?”她仰头笑着问,“我识字不多,看不懂,能不能为我说说这段写了什么?”
她的手指并不修长,十分地小,像是十二岁孩子的手,未长开似的,同她已成熟的身条并不相符;她的大拇指内关节处有凹陷,据她自己所说是幼时不爱穿长袖抠破衣服勒紧所致;她笑起来嘴角有两对梨涡,深浅不一,显得她更活泛了。
她粉润的食指正抵在那句“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上。
纪伯阳的心软了几分,声音也轻柔了几分。
“这句话的意思是‘侍奉父母讲孝道,与友人交往讲信用,对待财货廉洁,获取钱财来路合乎礼义,能分别长幼尊卑,谦让有礼,恭敬谦卑自感忍下,常思考着奋不顾身来赴国家危难’。”纪伯阳顿了顿,又道,“这是司马迁在说一个叫李陵的人,意在讲李陵为人磊落。”
小芙听后双眼都亮了起来。
“大公子真厉害,什么都懂。”小芙又道,“这些书我看都看不进去,怪不得我成不了李陵那样的人。”
纪伯阳又笑了笑:“李陵那种人世间又有几个呢?还是做个普通人吧,不好不坏,正正好。”
小芙没有说话,只是又翻了两页,问了他别的问题。
纪伯阳一一答了。
这一下午的时光似乎过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有人在身边陪着,所以才过得快。
当夜幕笼罩下来后,纪伯阳才发觉自己已经口干舌燥。
小童正在楼下怯怯地喊:“大公子,晚膳还用吗?”
小芙将书往桌上一放,推着纪伯阳的双轮椅就要向楼下走。
然而在楼梯口时,她却为难了——她要怎么将纪伯阳带下去呢?她能抱得动吗?
她还在跃跃欲试之时,纪伯阳的脸已经涨红了。
“你先回去吧。”他说,“我喊人过来帮我。”
小芙有些不情愿:“可是…”
“回去吧。”纪伯阳又说了一声,看向她时眼底有些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哀求。
小芙抿了抿唇,点头说好,随即转身便下了楼。
见她远远地离开了,纪伯阳的手还贴在扶手上。
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头一次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以前觉得不过是赎罪,可现在头一回觉得自己是那样没用,竟然连下楼梯都做不到。
这样的残废,该是所有人都嫌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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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芙回到住处时,绿珠已经等了好久。
见她平安回来,绿珠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去了这样久,我也不敢找你。”绿珠说着便下了榻,殷勤地去抱脸盆,“我给你留了热水,你洗不洗澡?”
第60章
箕壁翼轸(八)
小芙两腿一蹬,把鞋子蹬出去老远。
“不洗!”
若放在别人身上,肯定都觉得小芙这姑娘邋遢,睡前不洗澡,冲一下凉也使得。
她偏不,就是不洗。
绿珠说:“你来来回回忙活一天,身上有汗,不洗不行。你就着热水擦擦身子吧。”说着便要来解她衣服。
小芙一把推开了她。
“你这一日见缝插针地在我跟前献媚,究竟想要做什么?”小芙不耐烦地看着她问。
绿珠这回瞧清楚了小芙生气时的模样,抬头挺胸,眼睛半阖着,一条眉毛挑着,像是在质问,衬得另一边的眉毛像是往下压。
按理说这样阴阳的神情会让人不舒服,可她的相貌很好,不会让人不舒坦。
她用下巴尖朝着人,用下眼睑看着人,看得绿珠有点儿害怕,像是回到了昨天白天一样,景王也这样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