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576)
然而阿九并不需要这老道帮忙,也不需要积攒什么功德,甚至说,他们日后或许也无再见可能。
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下地狱,只要代价是檀沐庭和赤乌同他一起下地狱。
老道离开后,他继续蹲守。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檀沐庭。
因雨天山路难行,檀沐庭并没有乘车,他披着油衣,坐在由两个汉子抬着的步舆上前行。
步舆在山路拐角处突然打滑,三人一同跌落坡下。坡下原是树丛杂草,却被人提前清理干净后换做碎石一堆。两个汉子一人后脑着地,一人小腹怼在尖石上,二人立时横死当场。唯有檀沐庭,摔折了一只手腕、摔断了一条右腿,正仰面躺在地上哼哧喘气。
他走了过去。
檀沐庭见有人来,顿时喜出望外,开口气若游丝地唤:“你速去济南檀家,便说檀沐庭摔伤,让他们派人来此。十两银做个跑腿费用,你不亏。”
他不说话。
檀沐庭以为是雨声太大,他听不到,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打量了他带着的斗笠,末了又加了五两:“你们这些人,便是一年也挣不到十五两银,如今传句话的功夫便能收入囊中。算来还是你捡了便宜。”
他摘下斗笠。
檀沐庭觉得他好似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檀沐庭蹙眉问,“我们…见过?”
他点头:“多年未见,你一点都没变。”
檀沐庭还以为遇上了熟人,督促他去喊人:“既然认得我,还不快找人来救我?”
他低下头,原本削瘦的身形在山院中养了数年后渐渐长开,脊背宽阔得让檀沐庭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我的姐姐喊救命的时候,可有人救过她?”
檀沐庭一愣,眉头紧紧拧在一处。
“你姐姐又是谁?是孙家的小姐?还是城西做脂粉生意的赵姑娘?都不是?那是哪个?我记不太清楚…管你姐姐是哪个,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檀沐庭不耐烦地催促,“我的腿都断了,你快喊人过来抬我。若是耽误了治伤,你和你姐姐分币没有!”
檀沐庭说罢,便看到眼前少年猛然抽出一把短刀,愤怒地咆哮着插入自己胸前,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起先檀沐庭还不觉得痛,只觉得震惊,随后胸前便是一片暴雨挥洒过的凉意,凉得连吸气都在滋滋地漏风,困难无比。
不要奢求檀沐庭这种人会浪子回头、幡然悔悟,不要以为他们会痛哭流涕地忏悔,因为在他们眼中,阿七这样的姑娘连根草也比不得。五六年来日日处在梦魇中的只有阿九一个,而檀沐庭依然高枕无忧,下次依然会欺侮另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姑娘。
即便檀沐庭能记起,他也不会悔过,正如人踩死一只蚂蚁时不会说抱歉。檀沐庭不会认为自己对不住谁,只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最珍爱的姐的一生都毁在檀沐庭手中,可罪魁祸首却早已不记得她了。
这是阿九第一次杀人,他却并不觉得畅快,反而觉得檀沐庭的污血都顺着手流进自己胸腔内,令悲愤更加无处宣泄。
他哭了一夜。
第518章
极目黑白(十六)
天蒙蒙亮时,他已冻得浑身发抖。身边檀沐庭的尸身已然开始僵硬,面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神状。
他渐渐平静下来。
看着檀沐庭被雨水泡过的面容,又想起昨日那老道所言,他忽然计上心来。
他看着檀沐庭的脸,缓缓抬起了手。
将死人的脸皮剥下来不是难事,毕竟活人会挣扎,死人却不会。
他收好脸皮,将檀沐庭的尸身远远搬离此处,剥下他的华贵衣物换上一身寻常旧衣,又把原来的衣服烧掉。
做完这一切统共花了一日的功夫,最后,他抬起手,拿起一片碎石狠狠在自己脸上划了几道,力道之大,足让自己那张脸变得血肉模糊。
他在晚间找到老道。
老道一见他,险些没认出来,“你,你是那…小友,你的脸怎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慎自山中跌落坡底,醒来时便伤了脸。”阿九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易容之法。”
老道点头,仔细看过他的脸后,为他清理了面伤。
“你是毁了容,复原倒也不难。”老道说,“取臀上皮一块覆上,不出三五日便能契合。只是你这脸,伤得太重,恐怕要…”
“倘若用别人的脸呢?”阿九忽然出声打断了老道。
老道一惊,却仍是回答他:“别人的脸,恐与你血肉不能相融。可倘若是老朽来做,倒是可以一试…”
阿九取出一张保存完好的尚带着血腥气的脸皮摊在老道跟前。
老道骇然:“这…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次暴雨死得人不少,我寻了具年轻男尸,自他脸上扒下来的。”他平静地说出已经编好的说辞。
老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便怒了:“你这小子…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吧?走,跟我去见官,叫他们好生查上一查!”说着便伸出手来要拽他去官府。
阿九没有拒绝,从头到尾都很镇定。反倒那老道却越发不安愧疚起来。
他们站在城门处踌躇半晌,终于老道没忍住,又回头问他:“你…真是从死人头上剥下来的?可别是害了什么人吧?”
阿九笑了:“从来都是别人害我。”
官府门前人倒是不少,可人人皆是匆匆忙忙。这场暴雨带来的破坏并不小,收容灾民是大事,发放朝廷物资是大事,修堤坝也是大事,防疫也是大事。官吏们满头大汗地来回奔波,有些官职在身的也披着蓑衣下了场,大家面上憔悴,一脸疲惫,一看便是整夜不曾休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