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102)
应如是藏身暗处,看到十来个身穿短打的壮年男子鱼贯而出,想来是火宅的护院,他们从板车上卸下了各种各样的器皿,里面装满了美酒佳肴和粮油布匹,还有几只红釉酒瓶,上漆松鹤与金色寿字。
领头的说道:“夫人亲口吩咐,今日是庄主大寿,大宴宾客,火宅诸位亦当共享喜乐。此间不许杀生见血,这些酒水菜肉都是料理好的,足够让三百人饱食,送到大厨房坐水温热,吉时一到,山上山下举杯同饮……这六瓶寿酒,分赠六位管事,每人加十两银,另有细布三十匹,给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添衣。”
十九躬身谢道:“夫人所嘱,我一定如实转告总管,愿老爷长寿康安。”
卸完了货,车队便离去了,十九招呼众人将东西搬进火宅,此时又有不少人醒转起身,见到这么多酒肉,再听说了水夫人的吩咐,纷纷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
这会儿已到卯时,天空不再黑沉,云层里透出些微昏黄的光,外头街上也渐渐有了人声。东西太多,事情又杂,等到总管赶来,十九总算松了口气,将清点记账的工作交给别人,正要去看看病患,忽地想起来什么,猛一拍脑袋,匆匆告罪离开,应如是自然跟上。
十九径自去杂物房提了笤帚、抹布等打扫用的工具出来,又提了两只小桶,穿过几重门廊,来到尽头那间小院前,没有推门而入,转到东侧墙外,这里有一丛交相掩映的细竹,穿过去就见到了一栋独屋,台基略高,三重阶,左右各一根楹柱,中间榆木匾额上有“静安堂”三个大字,墨染刻痕,年岁已久。
后方不远处,应如是微微扬眉,想到十九昨日说过的话,再看他手里提着的打扫工具,心中有了数。
一般来说,堂前是没有门的,静安堂却不止一道,只见十九从怀里摸了钥匙出来,打开第一道木门,一抹光透进去,照明前屋内景,四角各放一尊石人,中间空荡,正前方供着一对彩绘木雕的神像。
应如是心中打了个突,他虽没看清神像的面目,但瞧见了桃木剑和苇索,便知这雕刻的是神荼、郁垒两兄弟,而在民间习俗里,这两位不仅是门神,还是驱鬼的辟邪神,立在家宅大门外是理所应当,供在这里却不合适了。
十九却不知这些门道,他打了一桶水,朝神像拜上三拜,动手打扫起来,除尘去灰,挂帘焚香,好在前屋不大,他一个人忙活得了,待将这里收拾妥当,便取第二把钥匙,绕向神像后方,那里还有一道门,通往供奉灵位所在。
应如是正欲跟进去,耳中倏地捕捉到了第三人的脚步声,遂按捺不动。
一位身穿赭色暗纹的锦衣老人沿着细竹小径走来,满头华发,脸戴白铜面具,教人无从窥见神情,举手抬足间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走到堂屋外,开口唤道:“十九。”
说话时,唇边肌肉只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若非应如是眼力好,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具行尸走肉。屋里的十九也听见了这声音,不由得一惊,忙从神像后面转出来,看清来者是谁,喜出望外地道:“老爷,您怎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送货车队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他与领头的搭话时也没听说老爷要来,毕竟是做大寿,各路宾客络绎不绝,任天祈既为东道主,又是寿星公,料来分身乏术,先前十九听得夫人叮嘱,想是老爷过了寿便来,不承想这就到了,他刚打扫完前屋,后头还没收拾好呢。
见十九面有愧色,任天祈笑道:“这个地方,你隔三差五就要打扫一遍,脏得到哪里去?”
他声音略哑且低,与平日里似有不同,短短一句话间夹杂了几声咳嗽,十九不禁担忧起来,问道:“老爷哪里不适?我为您把一把脉吧。”
“不必。”任天祈摆了摆手,“你送的那支参很好,喝过一盅汤,舒服多了。”
说话间,他从堂下阴影中走出,十九这才注意到老爷今日带了刀,长约两尺,状如柳叶,正是白衣太岁横行天下的那对兵刃之一。
利器有凶煞,任天祈从前来此都是两手空空,十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听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夫昨夜做了个噩梦,见到许多故人,醒来汗湿中衣……左右时辰尚早,过来上炷香,等会儿就该回去了,你在此稍候,不必惊扰旁人。”
江湖人过多了腥风血雨的日子,即使封刀挂剑也难释怀从前,年纪越大越是如此,而任天祈已经六十岁了。
十九微怔,应声让开路,任天祈抬步走进后堂,“吱呀”一声,木门闭合。
暗处的应如是却皱起眉来。
他是见过任天祈的,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彼时任天祈容貌未毁,精气神也与现在大不一样,后来听说对方被人暗算,通过几次书信,确实从字里行间看出来对方心性有变,今日乍见此人,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十九是个实心眼儿,任天祈既然让他守在前堂,他就会寸步不离,应如是自忖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借细竹林为掩护,绕到静安堂西侧,没有贸然入内,只趴在墙头上往里窥看。
后堂与前面不同,三级阶下还有一条石板过道,连接东西两面院墙,因着任天祈先行入内,堂屋的门也已关上,里面只有一盏如豆灯火,看不清人影。
应如是犹豫片刻,伸手按了按腰腹伤处,裴霁那一刀拿捏得极好,养了两天已无大碍,可这屋里的人是任天祈,武功高绝,阴险老辣,稍有不慎就要打草惊蛇,眼下情况不明,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遂按捺下来,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