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136)
玉佩原是一整块的,从十九手中掉落后摔裂开来,正好让那只卧虎身首分离。
班房里有些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应如是将两半玉对光拼合起来,见其漆黑如墨,色重质腻,当是一块上等的墨玉,老虎呈俯身趴卧之态,双目微阖,半醒半睡,须发爪牙无不精致逼真。
玉是好玉,雕工比玉质更好,应如是脸上却无半分喜色,他低下头,又将那只玉蝉拿了出来,认真进行过一番比对,不难窥见技艺相通之处,证明这块玉佩同样出自姜家人之手,再观细枝末节,黑虎略胜玉蝉一筹,岁月痕迹也更为明显。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响起几道咳嗽声,昏迷多时的十九终于醒来了。
他做了一个似乎很是漫长的噩梦,醒来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全身疲软不堪,间有灼痛感传来,直勾勾地望着上方,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直到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复又坐在背后,使他得以靠坐。
应如是按住十九试图乱动的手,道:“醒了就好,莫去抓挠伤口,等它结痂。”
十九愣了下,旋即认出他来,惊喜道:“你是——李兄!”“嗯,是我。”应如是将十九的身子扶正,又倒了一杯温茶给他,从火场中出来,十九着实渴了,也顾不得别的,就着这只手连喝两杯,喉咙这才舒适许多。
喝过两杯茶,神智彻底清醒了,十九环顾四周,入眼无不陌生,旁边的墙壁上还挂着令人胆寒的刑具,吓得他脸色一白,颤声问道:“李、李兄,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我们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应如是失笑道:“休要胡言,你我都活得好好的,怎会无故下去那九幽之地?”
“可是我——”话说到这里,十九喉间倏然一哽,紧接着脸色几变,眼睛也一点点瞪大,像是有极为恐怖之物突兀出现在他面前,可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桌上的一盏灯。
见他神色不对,应如是微微皱起眉,旋即松开,再发声时已用上了明王心法的醍醐灌顶要诀,只听他一字字地唤道:“十九,你看见了什么?”
“……火,火!起火了!”短短一句话,被十九吼得撕心裂肺,他浑身巨颤,若非应如是及时揽住他肩膀,这少年恐怕已经摔下床去。
班房里只有一点小如黄豆的灯火,可在那火宅里,烈焰恐怕还没彻底熄灭。
十九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烧伤,终于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双眼变得暗淡,脸色也灰败了许多。
见状,应如是并不催促他开口,起身坐到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发出的声音不大,却有种独特韵律,由缓到急再转平,十九起初不觉有异,渐渐觉得这手指是敲在了自己心上,无论心跳是快是慢都能与之合拍,再不由自主地跟随敲击一呼一吸,肋下那颗几欲裂开的血肉总算不再疼痛,气息也顺畅了。
敲击转停,十九只觉得如梦初醒,喃喃道:“多谢李兄。”
应如是这才问道:“静安堂失火,究竟因何而起?你又为何被困其中?”
十九攥着被褥的手指根根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将事情从头道来——
几个时辰前,应如是与十九暂作告别,后者为了尽快查出藏在火宅里的帮凶,必得先行解除禁足,于是绘制出了那张画像,待朱师爷那厢印证无误,他便可以在火宅内行走了。
拓在那张白抄纸上的鞋印只有半截,但从大小来看,不难看出其主人是一名壮年男子,火宅里多的是老弱病残,青壮劳力反倒是少数,十九最先怀疑的就是护院,以及个别四肢健全的壮年男子,再有寅卯时卸货点数这条线索,他心中很快有了几名嫌疑人选,可当他找机会一一验证后,发现没有谁能对上。
“……时间如此仓促,帮凶未必知道自己身上留有破绽,但他或许生性谨慎,完事后不一定原路折返,而在那条路上,他能绕过去的地方只有洗衣房了。”
偌大一座火宅,洗衣房每日都要洗晒不少衣裳鞋袜,负责在此劳作的妇人大多上了年纪或身带残疾,只要趁她们不备偷溜进去,便可换掉身上衣着,顺手将脱下来的丢进脏衣服堆里,回头混在一起搓洗晾晒,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
十九艰涩地道:“昨日太过繁忙,婶子们都去大厨房帮手,洗衣房里没什么人,后来出了事,大家更顾不上洗衣晾晒……我埋头找了好一阵,找出几双沾有苔藓的鞋子,再跟拓在纸上的印记对照,终于确定是那一双……”
跟火宅里大多数人的鞋子一样,那双鞋已经很旧了,样式也是最普通的,鞋底略厚以减少磨损,但与护院们穿着的靴子截然不同,属于干苦力的健仆。
“当时跟我一起接车卸货的人里,只有五人是健仆,我身为小管事,知道每年派发给他们的衣鞋数目,先比对轮廓大小,再查实情,以为这下该一目了然,哪知进展依然不顺,随即想到……当中有一个人,已经不在火宅里了。”
听到这里,应如是心头一动,蓦地想起一件原本没被他放在心上的事情,问道:“莫非是当时潜入你房中的两人之一?”
十九苦笑着点头,道:“跟我扭打的那人名叫王五,一旁光喊不动手的才是鞋子主人,他力气不小,但左眼有病,于是被人唤作‘徐半瞎’,两人经常混在一起做些不入流的事情,我那会儿气急了也没多想……”
直到他找出了那双鞋子,由此推测出帮凶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又涌上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