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158)
他回头看去,裴霁默然片刻,问道:“换作别人在此,你也会出手相救么?”
“会!”应如是回答得毫不犹豫,“虽说生死自有天定,但人非草芥,更不可视性命如蝼蚁,我若无能倒还罢了,既有援手之力,为何不救?”
裴霁定定地看着他,又问:“即便是我这样的人?”
“你与其他人无甚区别。”应如是心中突兀一震,旋即明白了什么,语气渐沉,“我不杀你,也不会轻易看着你死,下次想试探我,不必以身犯险。”
说罢,他抽回了右手,纵上石壁,留下一长串令人怵目惊心的指洞。
直到两人相距已远,裴霁的声音才被山风刮了上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语声在风中有些模糊,传入应如是耳中却还清楚,他动作微顿,无奈地笑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应如是总算爬上山顶,抬头只见数道人影在前,想是他与裴霁下去太久,众人也按捺不住了,见他现身,纷纷围了上来。
两人一起下去,却只有一人上来,水夫人不由得心生忐忑,忙是问道:“应居士,裴大人还在下面么?”
应如是接过十九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拭手上泥土,一边道:“峭壁之下虽藏深涧,但左右两边皆有路可走,裴大人先行一步,烦请尽快通知人手吧。”
霎时,众人的脸色皆为之大变,程素商率先扑至峭壁边缘,低头向下望去,双手猛然攥紧,回身时神情冷凝,道:“好,我即刻去安排。”
郭掌门急声问道:“此处既有通路,难道是凶手攀壁而上,潜至厨房下药?”
应如是颔首道:“参汤被人动过手脚,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倘若管家他们未有说谎,下药之人就只有这个空子可钻。”
“下药之人,而非凶手?”水夫人心细如发,听出他话中有话,面色惨白。
“从这儿下去,足有五十来丈高,轻功高手固然能够做到,但纵跃往返会多耗一倍气力,不瞒诸位,在下已觉疲累。”苦笑一声,应如是又敛了神色,“适才听裴大人说,任庄主是在后山遇害的。戌时炖汤下药,子丑之间在后山设伏杀人,若是凶手一力所为,非但手忙脚乱,而且损耗内息,不利于达成目的,换做各位,会舍本逐末吗?”
郭掌门一愣,低头沉吟不语,应如是叹了口气,继续道:“后山也有一条密径,凶手得以在杀人后立即逃离,并且避开耳目,移尸出山……恕在下冒犯,凶手对这座山庄的了解,一如何总管之于火宅。”
这一句话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水夫人喃喃道:“我们在这山上住了大半辈子,不曾见过什么鬼面人,除非是近日才潜入进来的……他是为了杀人,那就还有至少一名内鬼为其谋划!”
何总管在火宅里生活了十年,这个内鬼又在卧云山庄藏匿了多少年?
程素商本欲告退,听了这话立即停步,向水夫人躬身道:“师娘,主院怕不安全了,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您搬去别处暂住吧!”
水夫人蹙眉,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十九双膝跪地,叩头道:“夫人,老爷沉冤未雪,里外诸多事务少不得您亲自决断,万请珍重己身。”
这一磕落在了石头上,十九未有回避,额上立时见了红,水夫人心有不忍,伸手将他扶起来,回首望向众人,叹道:“非是妾身看不清事态,但……老爷他,还没过头七,屋子里哪能灭了灯呢?”
生死为大,任天祈死得这样惨,连尸体都未能保全,水夫人自觉对不住夫君,主院的寝卧里点了往生灯,再忙也要顾着灯火,她若是走了,谁来添灯?
往生灯是亡者的魂灯,外人沾不得手,便是程素商等几个亲传弟子也不能碰,正当郭掌门等人想着如何劝说时,十九抬起头,抹了把额上鲜血,道:“换我来!”
众人相觑一阵,程素商轻声呵斥:“不可胡说!往生灯是你能沾手的么?”
“往生灯,非三亲之人不可点。”十九跪在地上,望向水夫人,“我是老爷唯一留在世上的骨血,我能点这灯……夫人,允我略尽孝心吧。”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叶。
程素商愣住,旋即浑身大震,郭掌门四人的目光已在十九和水夫人之间来回打转,李义更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少年,他这才注意到,十九今日穿着的不是一件普通白衣,而是缟素。
唯有应如是古井无波,双掌合于胸前,轻诵一句佛号,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般响彻众人心间。仿佛化为石像的水夫人终于回神,她垂眸看着十九,半晌后才眨了下眼,唇边虽有笑,容颜弹指老。
“好,合该你来。”水夫人一字一顿地道,“他等你这盏灯,想来也够久了。”
那只被众人惦记的荷包终于打开,里面是两半墨玉,合为一方虎纹玉佩,爪牙逼真,双目有神,被她亲手放回了十九的掌心里。
第一百零九章
纵观任天祈此生,少时成名,有起有落,白手起家挣下偌大基业,贤妻在侧,门人众多,要说有何遗憾,便是当年痛失发妻和一双儿女,后来再无子嗣。
水夫人因自废武功而损伤根本,在场诸人皆知内情,任天祈感动于她的付出,立誓余生只此一人,绝不辜负,此后二十年如一日,外人虽有唏嘘,但也钦佩。
谁能想到任天祈死了没两日,这就出来一个儿子?须知水夫人嫁他为继是二十三年前的事,这少年却还未满十八,倘若此事不假,任天祈毁诺负情也当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