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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223)

作者: 青山荒冢 阅读记录

陆归荑失血不少,颈上割伤未愈,月光照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摇头道:“我私自看了里面的东西,有几封密信至关重要,若是交给裴大人,后果难料。”

那是夜枭卫独有的密写信,陆归荑见识过厉害,身上带了药水,出于审慎才解密试阅,未料发现了惊人真相,倘使信上所言俱实,强硬如裴霁怕也不能追究到底,这些证物连同无数人命血泪,将如树下枯叶,被竹帚扫成一堆,腐烂成泥。

“我是个女贼,不配讲什么大道理,但散花楼沾了人命生意,今后摸过的每一个子儿、吃进的每一口饭都带着血腥味,都说‘不知者无罪’,既已心知肚明,便做不到抛诸脑后,可这东西交了上去,无论他做何处置,我都没有回头路了。”

她言辞恳切,应如是心中有数,手掌落在木匣上,道:“我与他是同样人。”

这话如同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恐惧让陆归荑愈发清醒,斩钉截铁般道:“不。”

她单膝跪在冰冷地面上,兀自抬头盯着他,道:“这里不是苍山,也没有悬钟,可翠微亭主人曾立誓为不公者鸣不平,而今惨祸当前,难道要闭目塞听吗?”

不算最初那漂泊无定的一载,之后三年苦修,翠微亭悬钟七响,应如是七出苍山,为七个走投无路之人办成七件难如登天之事,说书人口若悬河,只道荡气回肠,言不尽血汗艰险,而他从不在意,也不曾后悔。

李元空或是那般人,但他给自己活活扒下了一层皮,就像羽化的蝉、破茧的蝶,变成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应如是,陆归荑并非亡命赌徒,却想为此孤注一掷。

掌下的木匣如有生命,传来幻觉般的震颤,应如是僵坐不动,陆归荑屏住了呼吸,心跳牵扯得胸腔生疼,眼里的血丝好似要凝成泪水夺眶而出。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烈火烹油般煎熬人心,直到寒意全身,她才听见应如是长叹一声,难掩疲倦地道:“你希望我取代裴霁,回到那个位置上,是吗?”

一语中的,陆归荑后背沁出冷汗,直言道:“没错!”

她是为裴霁所迫才加入夜枭卫的,对他敬大于畏,没什么忠心可言,况且这不是一条顺水好船,散花楼若陷得太深,迟早会在滔天洪流之下粉身碎骨。

“陆施主,我该感谢你这番信任,但……”应如是眼帘微阖,突然弯了下唇,“叛逃之罪非同一般,即便师父肯点头,明面上也得有个交代。”

一股凉气从背后灌进心里,陆归荑攥紧拳头,便见他目光幽深,慢慢道:“若要功过相抵,非得提上护生剑刺客的项上人头不可,岳怜青……也在劫难逃。”

刹那间,陆归荑如堕冰窟,她未尝没有想过这个代价,只是抱有一丝幻想,望他还能手下留情,目下仿佛被石子击破了镜花水月,浑身颤抖起来。

见状,应如是不由叹气,似是说与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切身不由己,挑明皆是有心无力,到头来不过‘立场’二字,好比你信任应如是,他日我回朝掌刀,你不见得还敢相信李元空,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敢稍忘。”

窗外月色渐明,而他背光而坐,低眉垂目,乍看如同古刹里的佛陀石像,陆归荑却打了个寒战,她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涌动的黑暗,似有厉鬼将要破封而出,分明没有泄露半分杀机,她却突然生出一股自己已经死去的错觉。

事已至此,陆归荑终于意识到那句话并无作伪,他跟裴霁的确像极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料想自己犯了大错,恐怕出不得这间房,耳中隐约传来重物崩塌的幻听,不知那是苍山的草木土石,还是翠微亭的悬钟?

却听应如是道:“带上东西走吧,个把时辰后去找裴霁,就当没来找过我。”

陆归荑猛地睁开眼,神思尚未附体,只见那匣子已横于掌上,被他递向自己,她不敢去接,又惊又怕,咬牙道:“掩目闭嘴,装作无事发生?”

“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大致猜得到,裴霁也心里有数,你无法蒙混过关,届时若非你死,便是岳怜青再退一步。”应如是眼神微冷,“你要让他退无可退吗?”

岳怜青还剩下什么?无非一条性命和比之更为重要的秘密。

倘若一退再退,岳怜青要么不得好死,要么背信弃义,偏生他还有软肋,所以忍恨救治了自己的仇人,换应如是一个承诺,断去后顾之忧。

陆归荑终是落下了泪,她用力蹭过脸颊,忽然间心有所感,又抬头看过来。

室内昏黑无光,应如是已然闭目,双手合十,喃念静心咒。

轻微的窸窣声入耳,伴随着拂门而过的凉风,陆归荑如来时那样悄然离开了。

应如是越念越快,眼睑颤动,末了声音渐无,将脸埋进掌心,蹭到满手湿冷。

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小跟在不知僧身边,承其姓氏,受其教导,愿为之剖心析肝,莫说刀山火海,舍命阴曹也无二话,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心生魔障,纵有真经在手,也不过满纸荒唐;

囿于画牢,与其问天问地,都不若扪心自问。

他其实从多年前就觉出端倪,只不过那些蛛丝马迹,俱被旧年深雪掩埋覆盖,到如今烈日当空,冰消雪融,冻土下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师父……”应如是声音低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无必要了。

他就这样枯坐在没有灯火的房间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外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刮擦声,动静极轻,但在此时显得无比刺耳,他猛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