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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244)

作者: 青山荒冢 阅读记录

这位老者仰面倒在半堵破墙下,四肢几乎被生生撕开,早已没了声息,但他面有笑容,肩上留了枚小小脚印,想是在濒死之际以身为墩,将孙女送了出去。

大风掠过血水横流的地面,钻进门扉大破的小庙,那男巫率余下四个尸人堵在门口,被刀锋劈作两半的面具落在脚旁,脸上还纵着一道狰狞血痕,可见那一刀之狠,但凡他慢退一步,脑袋也要分为两边。

因此,男巫不敢再踏入其中,只得放出信号求援,好在裴霁也没有强行突围之意,甚至泰然自若地靠坐在神像下,指使他放两个尸人进去,把庙内清理干净。

一匹死马,两具死尸,收拾起来也不麻烦,令男巫惊疑不定的是,裴霁分明能走,偏要留下来,只怕有所等待,而这世上,谁能让他舍命以候?

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从后方传来,男巫转头看去,便见一个人缓步走近,未及露出喜色,应如是便道:“你退至院外,留下尸人在此,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这——”男巫心下警惕陡生,勉强挤出一丝笑,“点子扎手,恐怕不妥……”

“出去。”应如是一眼也没瞧他,面冷如冰,“或是你这头颅当真不想要了?”

杀气刺骨,男巫大惊失色,忽见女巫率六名尸人赶到,迟疑几息,让开道来。

小庙内,裴霁把断裂的神像推回原位,又翻出几截没烧完的蜡烛,置于神像左右,腥风从门口吹进来,肆意撕扯着烛火,但那火光只是闪烁不定,未有熄灭。

见应如是去而复返,裴霁拄刀而起,他身上添了几道外伤,看着不严重,摇曳的火光映入眼中,语气还是那般不耐,埋怨道:“你来得太慢了。”

走到一丈之内,应如是停步不前,淡淡问道:“等我来送死,还是来杀你?”

这句话尖锐逆耳,仿佛回到了他们针锋相对的年少时光,裴霁竟也有些怀念,于是没有动怒,坦坦荡荡地道:“原本该是后者的。”

要让翠微亭主人执掌护生剑,使各方势力无有质疑,非得做出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不可,曾以姜贼性命开刃,当用夜枭之血涤锋。

因此,包括林家四口在内的这些人应召而来,不仅是为了斩杀夜枭卫精锐,还要当一回见证者,即便应如是下不去手,甚至断然拒绝,裴霁也会死于今夜,将他与李元空分割开来,今后天高地阔,总不至于重归老路。

应如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忽有一把无名火熊熊燃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该感谢你的慷慨!不过,你若死在我手里,当真能够瞑目么?”

两人相识以来,始终争斗不休,无论是谁占得一时上风,另一个都不肯服气,他还记得裴霁说过,若是哪天先入土,必定郁恨难平,死也爬出来拉自己做垫背。

裴霁嗤笑了一声,道:“可惜你来得太慢,错失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应如是携岳怜青离去后,他在瞬息之间思虑万千,欣喜有之,怅然亦有之,忽然没了继续动手的兴致,冷眼旁观林家四口杀尽庙中夜枭卫,本欲收刀遁去,追上人再做安排,哪知四下里风声倏变,他听见了熟悉又诡异的铜铃响音。

有关尸人买卖的证据被裴霁趁夜藏了起来,原本打算在死前告知应如是,不想这么快就再遇敌袭,想到沿途那几桩疑案,他很快觉出蹊跷,奈何为时已晚。

说到此处,裴霁手中刀锋偏转,映出应如是的身影,漠然道:“我走眼了。”

浓重的杀气沉压而下,应如是凝视着他那比霜刃更为森寒锐利的眉眼,平静地道:“所以你改变了主意,宁可舍弃生路,也要将我手刃?”

“是我选择信你,怪不着谁。”裴霁看着他手上咬伤,“岳怜青一定恨你。”

应如是收拢心神,道:“他恨我是应该的,你也一样。”

“他要恨谁自有他的理由,可我不恨你。”裴霁向他走近,“有些人要走什么路,由不得自己做主,比如你该是个好人,偏生遇见了不知僧,难全忠孝恩义,而我当做个坏人,却被师父师娘带上了正途……所谓天意,就是这般造化弄人。”

李元空打小无父无母,裴霁却不是孤儿,可惜他的爹娘有不如无,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也不知作何营生,直到苍山大战后,有燕军闯进家中,杀了照看他的老仆,将他掳去营中,面对两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方知父母是一对杀手。

也不晓得他们犯了什么糊涂,杀人拿钱的生意说不干就不干,转而加入了劳什子义军,连杀燕军数名将领,不仅赔掉了性命,还连累唯一的骨血吃尽苦头。

白蛇郎君将他和几个敌犯家眷关在一起,说是拷问情报,实以酷刑折磨他们取乐。裴霁生不如死,他恨白蛇郎君,恨自己的爹娘,也恨那些所谓的义士仁侠。

直到那晚,白蛇郎君丢了把匕首出来,笑着说谁能杀了其他人,便允其活命。

有人在痛骂,有人在躲闪,亦有人去争抢匕首,裴霁被卸掉了双腿关节,伏在地上爬不起来,手中却藏了根偷偷磨尖的木刺,将要扎进一个小姑娘的脖子。

可他没能下手,岳汐燕孤身潜入军营,一剑杀了白蛇郎君,而后放火烧毁营帐,趁兵卒大乱、战马狂奔,带着他们逃了出去。

“……她下跪的时候,我还醒着,只是睁不开眼睛。”

烛光摇曳,裴霁的半张脸也忽明忽暗,他沉声道:“她让一个鬼变成了人。”

胸中积郁若沉石,心脉猛一痉挛,牵扯到掌心黑纹也隐隐作痛,应如是移开了视线,故作轻慢地道:“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