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82)
“一个人的脸色是好是坏,不会因为涂脂抹粉就改变了本质。”应如是仿佛答非所问,“我盼她气血丰盈、雍容大度,而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人如此,城亦然,国之社稷不必言。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怕死。”裴霁一字一顿地道,“在这里,我若要取你的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我不说,你心里未必不知。”应如是摇头,“你只是站在楼上,往下看。”
要说这繁华皇都里有多少藏污纳垢之处,怕是没人比裴霁更清楚,应如是的言下之意,他也在这四年间早已看了个明白真切,却又如何呢?
裴霁顿觉索然无味,摆手道:“打住吧,我不是来与你说禅论道的,那块玉佩的来历有些眉目了。”
昨日从光明寺出来,裴霁也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衙署,一面挑灯处理堆积的事务,一面命人找来城里有名的玉匠,亲自当面探问,当中一人与景州姜氏有故,手里还收藏着一块玉蝉,经过验看,雕工手笔一般无二,再从此人口中得到了姜家旧址和一些亲朋的线索,算得上所获颇多,裴霁便挑选了三名心腹,天明时分快马出城,先一步到景州摸底,方便日后行事。
应如是点燃油灯,将白虎玉佩和那块玉蝉放在一起比对,只见玉蝉双翅果真如白虎皮纹一样精细逼真,虽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观其技艺,分明一脉相承。
“这只玉蝉雕成于二十年前,乃是那名匠人用一块正阳绿的翡翠为酬劳,请姜家家主亲手雕刻的。据他所言,姜家当时虽已大不如前,但门庭未败,凭借手艺和底蕴,再撑个十来年也不在话下。”
然而,宫里那名老玉匠分明告诉裴霁,景州姜氏在前朝末年间就家破人亡了,算算时间,也就在这玉蝉雕成后的三五年里。
应如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沉声道:“是横祸。”
景州姜氏虽非江湖世家,但凭一手玉雕绝技立户百年,名声并非泛泛,既因横祸而断绝传承,当地的人或多或少都该听过一些风声,探查起来就容易了许多。
裴霁面色微缓,颔首道:“怕只怕这不仅是横祸,还是人祸,如若仇者未曾远离,探子们行动起来难免打草惊蛇,我们也得尽快赶去景州。”
“那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应如是微微一惊,“满打满算也不足三日,夜枭卫里纵然没有酒囊饭袋,不少事还得你亲自批阅决策,而你这就要……”
话没说完,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原以为是从自己前襟上传来的,这会儿借着灯光看清了裴霁的脸色,皱眉道:“你身上有伤?”
三十鞭于裴霁而言不算什么,只是他当日又与不知僧斗过一场,不仅撕裂了伤口,还被真气反噬伤及经脉内腑,之后彻夜不休,赶在今天日落前处理完了所有公文,这才发觉鞭伤恶化,重新上药包扎,兀自睡不安寝,索性来找应如是。
“皮肉伤罢了。”裴霁浑不在意地道,“我办事不力,未能将贡宝完整寻回,皇上只罚我三十鞭,赏赐一应俱全,已是天恩浩荡了。”
裴霁的差事究竟办得如何,应如是一清二楚,想到那日在无忧巷里的对话,心下了然,双眉却是锁得更紧,艰涩道:“倘若师父开口,皇上未必不会……”
“求来的东西,总是不如取来的好。”裴霁意有所指地道,“怕只怕师父这一开口,皇上会担心他日后索求更多,倒不如我认错认罚,各自心照不宣。”
乍一听,这是个忠孝两全之法,应如是却不敢苟同,奈何他已离其位,不想再卷入权欲漩涡,此刻只得闭口不言。
裴霁见他面沉如水,不由哂笑一声,接着道:“言归正传,我之所以急着动身,除了调查白虎玉佩的真相,还有一件要事待办。”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那张烫金帖,又将昨天在光明寺里发生的事情捡重点说了一遍,目光始终不离应如是面门,似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应如是听到“景州老友”时,眉间骤然一拧,再翻开手里的烫金帖,上头果真写着“卧云山庄”的字样。
裴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沉声道:“你认得。”
应如是先将帖子全文逐字看完,而后沉吟片刻,反问道:“你认为师父看出了鬼面人的剑法来路,却没有明言,盖因此人或与他的这位老友有关?”
裴霁确实是这样想的,因此他在看过帖子后,即刻想起了密录记载里有关卧云山庄和任天祈的详细情报——恰如散花楼之于乐州,却是犹有过之,在那景州地界上,卧云山庄如同一条蛟龙,首尾相衔,将这个地方牢牢圈在怀里。
“任天祈,景州卧云山庄之主,江湖人称‘白衣太岁’,武功高绝,一度纵横黑白两道。”裴霁紧盯着应如是的眼睛,“据说他刀剑双修,练的是‘风云决’,可惜年事已高,八年前封刀挂剑,许久不曾过问武林纷争了。”
似任天祈这样的人物,自然会被记入密录,蹊跷的是,裴霁能在上面找到的情报,竟只有这寥寥数语,须知这册子是由无数暗探搜集筛选情报、指挥使亲自撰写收录而成,外人没有插手余地,更遑论增删修改。
“夜枭卫创立至今,不过八年时光,密录分为上下两册,这一本上册是由你负责整理的。”裴霁放轻了声音,“你没把他的情报完整录入,还是藏起来了?”
屋里光线倏灭,应如是眼前乍暗,喉前已有凉意陡生,直到此刻,那一小截被刀风削断的灯芯才落在他手边,火星尚存,余温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