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93)
因此,事实与那名女子的猜测相差无几,十九的确着了他们的道儿。
日前在城外西山下,应如是与裴霁找到了姜瑗的坟墓,其子十九也随之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但据情报所书,此人在七年前就以孤儿之身被火宅收容,如今已经凭借一手苦学出来的医术成为了小管事,虽不是卧云山庄的弟子,却算得上任天祈的人,不可贸然抓来盘问,故出此下策。
应如是没有急于睁眼,而是调整了呼吸和心跳的节奏,最先变化的是气息,然后是手指蜷动,如此微小的变化,十九根本无法察觉,却在顷刻间被屋里的另一个人捕捉到了。
十九一向待人有礼,面前这位还是任氏夫妇身边的得力人,适才情急顶撞了她,心下有些后悔,见其脸色一厉,以为要吃教训,哪知她是持剑奔着病榻去了。
“素商姐!”他正欲阻拦,却被剑鞘抵住了胸膛,三尺青锋已然出鞘,悬在榻上之人的咽喉上。
卧云山庄门徒众多,只有三十六人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程素商乃其中佼佼者,可惜她入门晚,又是女儿身,便被安排成为了夫人的贴身护卫,好在程素商当年本就受过夫人大恩,亦无心争权夺利,对此并无异议,一心敬奉师父师娘。
凡是有关任氏夫妇的事,程素商眼里不容一粒沙子,她认为这个人心怀叵测,就不会轻信十九的一面之词。
应如是仍躺在榻上,程素商的剑锋压得低,离他颈前不过三寸远,若是有何异动,她会毫不犹豫地割破他的喉咙。
然而,应如是的反应让人始料未及——他还没睁眼,已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迫人杀意,眼皮颤动倏止,双眸立时睁开,却视那道霜雪悬刃如无物,猛地翻身而起,脖颈直向剑锋撞去!
这一下骇得十九亡魂大冒,程素商也吃了一惊,手中剑刃偏转,以毫厘之差从应如是颈前擦了过去,后者亦为喉间凉意而脸色骤变,上身后仰,一掌挥前,却失了方向准头,被程素商轻易躲过,反手握剑逆转,锋刃便压在他的右腕上。
“别动!”程素商面寒如霜,“否则就将你这只腕子切下来!”
她的剑法凌厉,却能做到收发自如,那一剑不过划破了表层皮肉,直到此刻才有几滴血珠渗出来,应如是没再轻举妄动,循声侧头,问道:“你是谁?”
见状,程素商皱了皱眉,十九急忙来到近前,发现应如是眼神空洞,伸手在他面前晃动,倒是被抓住了,沿着掌缘摸到指头,仿佛知道了这是什么,遂放开。
“李兄,我是十九,先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好在情况不如十九想的那样糟糕,对面的人先是愣住,低头想了一会儿,缓缓摸上腰腹处已经包扎好了的伤口,艰涩道:“我记得……多谢小兄弟施以援手。”
十九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程素商,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却听门口又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素商,收剑吧。”
一个女人从外面缓步走来,三十左右年龄,细眉妙目,身子单薄,乃至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许多人都已换上轻衫,她的穿着略显厚重,上袄青绿下裙牙白,乌云发髻盘得高,却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有种秀雅端庄之美。
她的话音落下,十九还没回神,程素商已将利剑还入鞘中,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火宅,上到管事下至仆从,没人能让程素商收剑,何况是心甘情愿,连半句质疑也无,应如是只需转念一想,便知道来者是谁了。
白衣太岁任天祈之妻、卧云山庄的庄主夫人,水月桐!
水夫人探出一只骨节纤细的手,轻轻按在程素商的剑柄上,道:“老爷寿辰将至,火宅内不可杀生见血,你是来传话的,怎还忘记了?”
乍听像是责备,语气却温柔,程素商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她低声认了错,那种冰寒刺骨的杀意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十九终于松了口气,恭敬行礼地道:“见过夫人。”
“事情始末我已听说了,老爷当初建立这火宅,本就是为了行善积福,你身为医者,更不能见死不救。”水夫人将他托起,“今早庄上有人生事,素商心有余怒,对待来路不明之人难免多加小心,你莫要怪她。”
十九当然没有怨言,却不知这话绵里藏针,明着是安抚他,暗中指向应如是。
打从水夫人进门,应如是便转过了头,可瞎子不会看人,装瞎的也不能与人对视,故那双眼仍是黯淡的,不曾有目光落在水夫人身上。
水夫人温声问道:“妾身任水氏,忝为此宅女主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应如是一怔,笑道:“原来是水夫人,恕李某失礼了。”
第五十一章
闻言,十九心中微讶,须知在这景州城里,包括火宅中的大部分人,所用尊称都是“任夫人”,除了几个亲近的管事,只有江湖中人会用本姓称呼她,只因她在嫁人之前,也曾是一位名声不小的女侠,甚至……她原本是任天祈的大弟子。
比之书院庙堂,武林风气并不十分死板,不拘小节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在某些事情上,少有人胆敢打破常规,师父与徒弟的姻缘结合自然不为礼教所容,二人能够结为夫妇,实是不易。
水夫人的面上漾开一抹浅笑,她将应如是上下打量一番,道:“你认得妾身,还是与外子有故?”
“白衣太岁名震武林,景州城又是卧云山庄的地盘,江湖中人即便从此路过,心中也得有数。”一顿之后,应如是又道,“可惜在下麻烦缠身,不能上山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