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149)
辛晚楼背刀而出,小枝带她一路行至弃月楼山门处。门边围着几个弟子,正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着,庄青木也在其中。
小枝带她拨开众人挤入内圈,口中连连说着“借过”。人群正中正围着一个灰衣青年,作秀才打扮,看似寒门,身形瘦削。
他脚下是满地碎裂的轩辕镜碎片,手中仍捉一块,其上淌血。因他用那碎片将连划了去,自右边太阳穴而下,划至嘴角。
满面的血。
“来了来了,严公子——”
小枝将辛晚楼从人群中拽出,拉至他身前。
“你们聚在这儿作甚,一个个跟掉进鱼池的呆头鹅一样……散了散了。”她牙尖嘴利地招呼诸人,庄青木见状,连忙帮她将众人带走。山门处一时便只剩这三人,小枝转向青年,道:
“严公子,能帮您忙的人我已经带来了,您可千万别再冲动——将那碎片放下吧……”
那姓严的灰衣秀才冷眼转头,脸上露出冷笑,说道:
“这不是你们弃月楼的规矩吗?只砸轩辕镜不成,还需将脸划花——唯有这样,你们这些江湖名流才愿施舍我们这些蝼蚁说一句话。”
“那……那都是往昔旧制,早就取缔——如今已不必划花脸了……”
辩解无力,灰衣秀才又冷哼一声,便转向她身后的辛晚楼。他懒散地靠坐在弃月楼的牌楼桩子处,说道:
“你能帮我?”
“必然。”辛晚楼道。
他转过脸,眼中疲惫之态甚重。他许是不信这一个扛刀的姑娘就能同火余宫作对,可也无法,弃月楼偌大门派也只愿出这一人帮他。
那青年终究是读书人,即便如此想也并未口出恶言,只轻飘飘地说道: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他轻笑一声。
“那便就这样吧……”
青年撑着桩子站起来,抬袖蹭了蹭脸颊上的血迹。小枝欲劝他裹上伤口,却被他黯然地拂至一旁。辛晚楼在原地呆立片刻,望着那青年走在雪中的单薄身影,便跟上去。
他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没有回头。
第89章 灯笼纸捐弃己身、淡薄亲缘。……
“我姓严,字子棠,”青年人忽然说,脚步踏上山脚的积雪,发出咯吱一声响,“从陈仓来。”
话至此处,他轻笑一声,问道:
“你知道火余神教从哪儿来吗?”
辛晚楼沉默半晌。
“陈仓,”她缓声道,“翠微楼。”
“你倒是很清楚。”
冬日寒风瑟瑟,山间更甚。辛晚楼裹着一袭氅衣尚且如此,更莫提眼前衣着单薄的穷秀才了。
严子棠双臂环抱住自己,寒风中的喘息抑制不住地颤动着。口鼻中呼出的白气凌乱地散落在冬风里,连那白雾也瑟瑟发抖。这让他颇觉得有些难堪,一时哑然失笑。
辛晚楼看着他单薄而细长的身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打着摆子,不由皱眉。她边解开自己的氅衣,边冲他说道:
“我的衣裳给你——总之我是习武之人,受这点冷不打紧。”
“读书之人受些冻也不打紧的,”严子棠笑道,自辛晚楼手上推却她的衣裳,“你可知那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辛晚楼听后哭笑不得,只道:
“什么‘死亦足’,你现在还依然是诗里的‘寒士’呢。”
她将衣裳递过去。
严子棠依旧不接,冲她摆首:“我一直受冻便也好说,若姑娘的氅衣惯坏了我,那我将来岂不要年年买氅衣去了?”
“在下是个穷书生,没钱买衣裳。穿过姑娘的厚衣裳,可就再脱不下来了。”
他脸上被轩辕镜划开的伤口已经冻结,不再流动,结冰一般凝在他脸上。
他眉下有一颗红痣。
其实将氅衣送给他也是行的。辛晚楼暗自想。可严子棠似乎觉得难堪,她便也不再坚持,将氅衣又穿回身上。
读书人常说自己要脸面和风骨,辛晚楼向来不解。她常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脸面带不来丰足,而氅衣却能切切实实地遮挡风雪。
严子棠在前方快步走着,二人不久走入长安城纷杂的街道。风声渐小。
已近年关,城中百姓愈发繁忙而卖力,只为在年末之时多赚粮米。雪后虽冷,可城中人声鼎沸,三两蒸笼冒出热气、街头巷尾俱笼着温热的白气,便也不觉苦寒。
严子棠带她走的是长安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鳞次栉比、人声鼎沸。而他自己脸上血迹未除、身后的辛晚楼扛一长刀,仿佛两个地府而来的索命鬼差。两人走在闹市之间,显得尤其扎眼。
“这……这是做什么的?别是土匪——长安城里怎会有土匪……”
“唉,一脸血……大过年的也真晦气……”
道中百姓皆避之二人不及,而街头巷尾议论之声四起。辛晚楼渐觉尴尬,便戴起兜帽,情愿闭目塞耳。可身前的严子棠却俨然不改辞色,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前。
脚下土地忽而变得结实而光滑,污黑的融雪也不再沾染鞋面。行至某处,辛晚楼踩上了第一块儿泥砖。自此开始,一直延伸入皇城的道路尽皆以雨雪不融的泥砖铺就,延伸数十里。
已入宣阳坊。
辛晚楼脚步踯躅,看着那泥砖暗暗思忖。沿着条路走下去,只怕要到那一处……她自离了皇宫便再未踏入城中半步,如今,这更是她在整个长安城内最不愿踏上的一条路了。
奈何严子棠步履不停,她倒吸一口气,垂下的双目只盯着他脚下污了的灰色衣摆。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严子棠身后,视线中不久便出现几只穿着相同皮靴的脚,随即又听见兵器跺地的声响,接着只听那几人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