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225)
沈羡亭像是辨认了一下来人,是他认识的,便安然地又闭上眼睛。至于那人是谁,他已不在乎了。
辛晚楼不禁感到难言的惘然,可她实在也无法再奢求他什么。那把他抱了一夜的竹伞还放在他床头,没沾上一点雨水。
*
诃息平平躺在
榻上,药与短刀就藏在枕下。直到此时她也依然没想好是否真的要赌自己的命,可闻淙已走了进来,她已没什么机会再想。
闻淙在她身侧坐下,轻轻抚上诃息的侧脸:
“我让你受委屈了……可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来求你的谅解。”
诃息闪躲地侧过脸,分明是因自己的忐忑。可闻淙将它认作厌烦与怨愤,便松开手。
“是我错了,”他轻声道,“我哪有认错的样子……分明是我在迫你如此。”
眼看闻淙真的要走,诃息心里反倒焦急起来。她不知自己一时积攒起来的勇气什么时候就会消耗殆尽,遂猛然起身,叫住他:
“闻淙!”
他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他的目光太真挚,让诃息想到那些金黄的、柔软的羊羔无害的眼。她不由深吸一口气,朝他伸出手。
闻淙脸上洋溢出些许细微的受宠若惊,他的圆眼睛亮起来,上前握住诃息的手。
诃息拉住他,将他拽至自己身旁。
“我并非真心要关着你的,”闻淙匆忙辩解,“诃息,我只是……”
诃息抬手按住他余下的话。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她僵硬道,“会不会谅解你,那是我自己的事。”
“原先我觉得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善良……仁爱,又用真心待我。事到如今我依旧觉得你是这样的人……”
“可得到你的仁慈太难了。”
“只有无害而软弱的兔子才能得到你的仁慈,那是毒蛇的恩赏与施舍。猎食的豺狼会被蛇咬死,可千里的马也会被蛇吞吃……”
“可惜直到今日我才看明白。你害了那么多人……还觉得那都是应该。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宁愿继续作将军、今日死在战场上,也不要再嫁给你……看着色然的草场和孩子被烧尽烧死而无能为力——”
“哧——”
闻淙双目大睁,疼痛还不曾袭来,满目便都是刺目的鲜红。
诃息手握一把短刀,半个刀身已没入闻淙胸口。闻淙猛然推开她,重重摔在地上。诃息松开手,短刀还插在他身上。
乔柯听到动静,已带人从门外破门而入,他看见满地的血,登时高喝道:
“拿下她——”
几个侍卫上前,几下便将诃息按下。乔柯跪坐于地,将闻淙抱在怀中。
“陛下,奴婢们已去叫太医了——”
闻淙的胸口处仍在涌出大股的鲜血,脸色瞬时变得惨白如雪。诃息狼狈冷笑,喝道:
“闻淙……你今日不死,明日自也有天来索你的命——”
乔柯怒道:“捂住她的嘴——”
“不要……咳咳……别伤她。”闻淙拼着最后一口气吐出这句话,伸手朝被按倒在地的诃息伸去。指尖还不曾碰到她,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了。
*
诃息那一刀刺得偏了些,闻淙昏睡一个日夜,终究还是醒了过来。
他伤势太重,无人敢贸然将他挪去太和殿。因而这昏睡养伤的日子,他应当都要在柔仪殿过了。
他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伤她”,因而也无人敢真将诃息怎么样。她只是被关在偏殿,手腕被绑,宫人依旧好吃好喝地照看着她。
诃息坐在一张软榻上,偏殿大门忽然打开。她以为又是送三餐的宫女,正要开口撵人,忽而却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声,说道:
“陛下醒了。”
她冷眼看向乔柯,冷笑一声,说道:
“他醒了,所以呢?你是来告诉我,他现在有力气打杀我了吗?”
乔柯的目光很幽微,他端立门边,如个冷面的门神。
“不是,”他沉声说,“是陛下要见你。”
诃息抱着必死的决心捅下那一刀后,前些日子的忐忑便荡然无存。她如今已丝毫不畏惧自己的宿命,就算闻淙就地杀了她,她也只会痛骂一声坦然受死。
她漫不经心地被乔柯押入主殿,闻淙果然已经醒了,可神色比昏着时更不好。他紧蹙眉头,冷汗涔涔,惨白的面皮上俱是难捱的痛意。
诃息迈过门槛,定在门前,平静地看着他。
“诃……诃息……”
闻淙的声音也哑了,断断续续的,只说这几个字便耗尽了力气。他没有血色的双唇紧抿,像是欲言又止。许久,他忽而哭出来。
“诃息……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他这冷心人的眼泪是那般罕见,今日却流给了那个险些杀死他的女人。闻淙的眼泪同他脸上的冷汗混在一起,看上去如同凝结在冰冷瓷器上的晶莹水珠。可他的眼泪令诃息很困惑,她的爱恨都很透彻,于是她依旧直直站着,不曾前进一步。
闻淙忽然呛着,从口中咳出鲜血。宫人立侍左右,皆大惊失色,太医手忙脚乱地迎上去。可闻淙哭的更厉害,硬是推开所有人,喝道:
“诃息……我只要诃息——”
乔柯神情复杂,不由牙关紧咬。他忽然拽住诃息的手肘,拖着她走至闻淙身旁。诃息还未站定,闻淙便已推开众人,死死抱住她。
他胸前的伤口压在诃息身上,疼得入骨,可他还是沉溺于诃息身上的温度,疼死也不愿松手。
“你陪着我……陪着我……诃息,你陪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