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229)
柳树也枯死了。
琥珀光的澄澈酒液顺着闻淙的脖子淌下来,滑过他愈发锐利而明显的喉结。他本想永远留着诃息的尸骨,可闻凇说的对,他不敢面对她腐败而残破的死亡。他又想到诃息那潦草的陵墓去,可那些只有跪在他脚下才能说话的人不许,这千百宫墙没困住诃息,最后却是将他生生世世地困在此地了。
他一月不曾上朝,这是大靖自开国之便后从未有过的荒唐。
可闻淙没办法,诃息死了,死在与他同床共枕的梦里。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已被诃息带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忧惧。
诃息恨他,到死都要报复他。她没能杀死他,便要让她抱着她的尸骨入睡、在美梦醒来的第一刻跌落深渊,再出不来……
诃息如此恨他。
闻淙又饮下一大口酒,柔仪殿中的金鱼被他从水缸中泼了出来,躺在地上,抽动着、缺水地死去。
“哥哥。”
闻淙一愣,手中的酒坛坠落下来,在地上碎作几瓣。摇晃而模糊的视线中,一只绣金云履落在花砖之上,绕过那些渴死的金鱼,踩在满地酒液上。
*
积聚一个年头的阴云在一个夜里出现,寒意在片刻间骤然落下。今日到了天亮没有太阳,天色阴沉沉的,又冷。
“要下雪了。”
青衣女人风尘仆仆地走下马车,脚上的短靴挂一串银铃,随着脚步叮当一响。
她背上背一个箱笼,俨然一幅旅人模样。襄王府外的守卫见状走来,还未开口问话,那女人已飒然抽出一把长剑,朝守卫大喊道:
“去将解休叫出来!学医不精、丢人现眼,出去莫说是我薛华存的徒弟!姑奶奶我今日必定砍了他!”
守卫传话不久,便见一人匆匆自府内跑来。许少央看到那青衣女人,一时欣喜不已,当下便热泪盈眶。她焦急地跨过门槛,扑在那女人怀里,唤道:
“师尊,你可算回来了!”
“少央?解休呢,老娘要砍了他——”
薛华存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提剑便入。许少央一把拽住,说道:
“他另有事不在此地,师尊,你先别砍他。”
薛华存一顿,叉腰又问:
“那那小子呢?姓
沈的、快死那一个——”
“里头,里头——师尊,你跟我来。”
许少央引她一路向内,薛华存口中骂骂咧咧,一路不停。她一会儿骂解休没用,一会儿骂沈羡亭窝囊,倒是没骂许少央——少央还是让她省心的。许少央面皮薄,即便如此,也仍是引得她方才久别重逢、如见救星的感慨之情荡然全无,只尴尬而笑。
玉鸾殿内一室死寂,连火烛的毕剥之声都显得鲜明无比。沈羡亭便如一具不会动的瓷偶,寂静无声地躺在锦被之中,平静地安眠。
——好小子,真漂亮。
薛华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自念道。
她大步上前,皮靴上的银铃之声在玉鸾殿内响起来,倒衬得此地愈发冷清。薛华存在他床边坐下,将他一只手从被中拿出来,首先看见他手腕上密密缠着的渗血的纱布,接着便眉头紧蹙。
她作势在沈羡亭脸上打一下,骂道:“兔崽子,还真找死啊!”
被打的沈羡亭却毫无反应,神色依旧很宁静,只是微微被掀动,侧过一点脸。
薛华存并起二指,只能摸上他的脖子,这才看见他脖子上也一道被裹好的伤。她一时瞠目,便放下手。这也没什么把脉的必要了,她讶异地转向许少央:
“都到这步田地了,你们怎么不早些找我?”
许少央咬住下唇,不满道:
“可不?谁知道师尊你在楼兰啊……”
“我——”薛华存语塞,也知是自己无理,但仍旧没底气地嘴硬道,“楼兰怎么了……不也是……大靖属国?”
“那便都怪他!”薛华存一指枕上已毫无意识的沈羡亭,欺他难以开口争辩,“我再没见过他这般心重的小孩了——出去可莫说是我薛华存养出来的!一点不像我!”
“师尊还是莫要多话了,先救命吧,”许少央只说,“你若救活师弟——我许楼主便送你一头色然白骆驼!”
“真的?”薛华存双眼一亮。
许少央一蹙眉头:“我何时骗过你?”
*
闻淙转过目光,便见闻凇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她那个贴身的侍女香兰。她在千秋宴上被沈羡亭拔了簪子寻死,那簪子沾过血了,可她今日竟还敢戴着。
闻凇今日穿一身孔雀蓝的礼袍,看着便像是要入什么大典。他不由一笑,又灌一口酒,说道:
“阿沁今日……漂亮极了……”
闻凇只浅浅颔首。
“喝酒么?”他又自地上摸出一罐未开封的新酒,朝闻凇高举起来,“色然琥珀光——你嫂嫂从色然带来的。原先……我一壶不曾喝过……”
闻凇不动,闻淙一挑眉头,将手收回来。
“不喝?那我自己喝……”
他将封泥揭开,原先那一坛喝了一半的酒便丢在地上。酒壶倾倒,琥珀色的酒液淌得遍地都是。
“哥哥,”闻凇踏过那些酒水,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扶起那个酒坛,“嫂嫂带来的酒只有这么多,还是省着些。”
闻淙冷笑,摇摇头,又灌下一大口。
“你若是来劝我的,就趁早走。”
“我不劝哥哥,”闻凇缓道,“哥哥心里苦,阿沁心里也苦。总之阿沁下月便要往色然去,也只能陪哥哥这么几日了……哥哥若喜欢琥珀光,等阿沁嫁给单于以后,时时派人给哥哥送酒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