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72)
谭妙真有些惋惜。
谭衔霜嫌她妨碍自己读书,将她撵去同谭妙真学女红。
于是,她哭丧着脸在烛光底下绣一朵如同刺猬一样的红花。
谭韫良怀抱一只白兔子,那还是小纪将军临走前送的。她忽而想到天上的嫦娥——与后羿成亲一场,可最终只独自居于天上广寒——她是否觉得心冷?
“我今日去同爹爹说了……”
谭妙真瞬时了然,手中绣花针扎了手指,她惊讶问:
“你去找爹爹说要退婚?”
“爹爹没答应。”谭韫良只如此说。
谭妙真将被刺出血珠的手指含在口中,又问:
“你们不是两情相悦么?这都四年了……”
“就是因为四年了,”谭韫良苦闷地捧住兔子,兔子热热的心跳撞击着她的手心,“可他何时才能回来?一年、两年?还是再四年?阿妙,我等不起了。”
“可是……小纪将军喜欢大姐姐,大姐姐也喜欢小纪将军……”
“喜欢么?”
谭韫良将兔子松开,兔子瞬时从她膝上跳至地上:
“可喜欢也
就是那样一个普通而无趣的东西。”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琢玉郎君……我怎可能不喜欢?可若有一人,与纪淮一般俊秀、与他一般出身贵族、也与他一般心悦于我,我想……我难道就不喜欢那人了吗?”
“说到底……我喜欢他,不过是因为这是一桩好婚、他是一个好人,却偏偏不是因为他是纪淮。”
“这对我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谭韫良在灯下沉吟,窗外夜色已黑得透了。
*
灼灼暑气蒸腾,夏日又一次悄然来临。平民孩子流行起捉知了的游戏,每到夜间,便总有提着小灯的孩子在林间找寻那小小的聒噪的虫儿。
谭妙真近来频频与相山街上的男孩斗蛐蛐,因而得知知了也是如蛐蛐一般有趣的小虫。一日夜深人静之时,她偷拿一盏油灯,拿一把卷了蛛网的竹竿,在自家院中粘知了去了。
爹爹知道又要骂。
可她乐此不疲……
……
谭妙真有时觉得,被爹爹发现、再让他火冒三丈地打一顿,才是做这种坏事的终极乐趣。这种心理很难解释——总不能说她就是乐于挨打。
做坏事就是为了让旁人发现的。
林中的蝉鸣愈发响亮,她循声走去。油灯照耀下,落在树干的知了轻薄那翅膀流光溢彩,如同日光下的琉璃片。
她瞄准时机,将竹竿上黏黏的蛛网敲在鸣蝉身上。只听竹竿与树干敲击发出的一声轻响,知了却没了声音。她粘住了它发出响声的翅膀。
谭妙真欢喜地打开瓶口,低头将知了装进瓷瓶。可就在她扣上瓶盖的一瞬,余光里瞬时闪过一个黑影——
谭妙真霎时警觉,浑身冷汗直冒。她抬头望去,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人,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眼看那人朝谭妙真的方向望来,谭妙真霎时吹灭手中油灯。那人转过头,环顾四周,没瞧见她,便又朝谭府后门走去。
那人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极其谨慎地裹在怀中。
是贼。
谭妙真又惊又怒,可最终仍是上头的血气盖过了胆寒的恐慌。她蹑手蹑脚地上追上那小贼,将手中竹竿贴地一扫,顿时将小贼绊倒在地。
小贼痛叫一声“哎呀”,声音娇软而熟悉,谭妙真急忙上前,将她按在身下,问道:
“豆蔻?”
那人抬起脸,又大又亮的双眼恐惧地望着她——而她正是二姐姐身边的那个叫豆蔻的丫鬟。
“三、三小姐?”看清身上之人,她也有几分惊讶。
豆蔻的爹娘就是谭府的佣人,她从出生起就跟着二姐姐,几人最相熟不过。谭妙真信得过豆蔻,知晓她定然不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便松开她,问道:
“这么晚了,你……你上哪儿去?”
“我……我不做什么,就是……夜里睡不着……”豆蔻言语支吾,目光闪烁,仍紧紧捂着怀里东西不放。
“那是什么?”
“没什么!”
“拿来给我。”谭妙真蹙眉,朝她伸出手,言辞笃定。
豆蔻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搁在谭妙真手心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竹筒,用木塞塞着,系着红绳。
里面装的是一封信。
谭妙真满腹疑窦,抽出信纸将其展开,只见纸面上是大姐姐清秀的簪花小楷,上书一句辛稼轩的词: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除此以外,信头一个“阿淮”,信尾没有落款。
“大姐姐给小纪将军的信?”谭妙真疑惑问道,“他们二人不是……早就不通书信了吗?”
豆蔻思虑一瞬,解释道:“啊……许是大小姐不好意思……才说自己不回信——”
“大姐姐的信为何是你送?”谭妙真一句打断。
豆蔻难以辩解。她低下头,言语躲闪,满面焦灼。
此事疑点诸多,谭妙真不再问她,又审视起手中信件——那字迹确实与谭衔霜相似有十之七八,若非要说哪里不像……唯有那个“阑干”的“干”字,顶上一笔倾斜,由左上划至右下。
看清此笔,谭妙真出一身冷汗,握着那信纸呆立原地——有这习惯的人是谁,她心里一清二楚,可她却一点也不敢说出来。
怎会如此呢?大姐姐知晓吗,小纪将军知晓吗?
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皱起,留下再抚不平的印记。她只想逃,可她知晓了此事、再也无法同原先一般置之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