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75)
应怜怔怔地听,却于那明灭摇颤的火光里,似乎遥遥见着了个不大的孩子,一朝丧父离母,凄凄惶惶失了巢穴,满目陌生光景,也不知怎样挨到如今,却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却唯觉心中那裂口越破越大,堵不住了,便任由它去,随着泪一起流出来。
“年幼时我不大懂,她为何又要走、又要自尽;大了后逐渐懂了,却还是不懂。”他唯用“不懂”二字来道前后迥异心境,“懂的是她因迫不得已,委身于人,筹一路川资;不懂的是,她为着这迫不得已的事,宁要去自尽,也不愿留下多看我长大一日。怨她不顾念亲情,为了‘名节’舍了孩儿;又恨自己无能,不能早自立于世,拖累得她含屈赴死。如今想来,此事竟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怪只怪‘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应怜从未想过,或者说从不敢想“名节”这两个字的不是。她至多安慰过自己,活着总比死了好,万一哪日还能脱籍,到那时“名节”又回来了呢。
却万万不曾想,她没错,错的是这自古的箴言道理。
她仍是她,和从前一样好。
一时想到幽微处,竟浑如痴怔,满眼充盈火色煌煌,满心疏开郁郁块垒,水曲山复,别有世界。
“我情愿你是对的。”她透过光火,瞧见他皂白分明、熠熠清清的眼眸,喃喃张口,心潮迭起处,有了隐约的笑意,泪却更淌下来,“我是明珠。不,明珠尚有千斛,世上却只一个我,我比明珠更好,我就是我。”
第31章
寒鸦栖复惊
翌日平明,乱雪初霁,寒鸦先于人起,踏松梢微雪,聒耳乱蹄,惹得府君庙里一阵动静,却是被鸦声唤起,一番计议。
窸窣声后,推门前行,牵了棚下驴出,并着肩、踩着雪,出山拗口,渐行渐远,唯留几行深浅脚印,及一天清寒里话音余韵。
“此行去扬州,可得找个靠得住的向导。”
“只惜山环水复,我若背生双翼,便一气儿飞去多好。”
笑声随话声经久弥散,惊起寒鸦振翼,穿林掠枝,一路低回盘旋,离了那村落地界。
捡尽寒枝,才刚栖于一梢片刻,忽闻惊马蹄声锵訇,仓皇而至,拖得那辕辙车厢震颤不休,赶车的车夫却恍若无闻,将马鞭摇得山响,一径儿催向前去,惊得寒鸦扑簌簌乱飞,再寻栖处。
凛凛寒风中,人与马皆出了一身汗,也不知跑出多远。车夫喘着气微勒缰绳,教马慢下一些,四下观瞧,但见疏疏点点苍林、亘亘绵绵雪岭,牙道蜿蜒,也不知前行几何。
“郎君,歇一刻吧,马也累得不行了。”车夫道。
车仍辚辚地走着,拨开车帘探出一人,瘦削惊惶,却是早该赴江宁府的吴览。
“出城百里可有了?”他兀自后望,却唯见寒烟杳杳,连亭驿也无一座。
“恐怕难。”向来跟随的老家人徐伯继续催马前行,道,“咱夜半出城,摸黑走不快,也就天明时快马加鞭地跑,通共不过五六十里地。”
吴览忧惧却不得言,回头瞧车内被颠得苦不堪言的妻女,狠狠心,吩咐道:“继续跑,越快越好!”
徐伯半句不多问,一鞭抽下,“郎君坐稳了!”
车中秦氏与彩儿凄凄惶惶,不敢问,却不得不问:“咱们可甩脱他们了?”
吴览心意烦乱,强自压了惊惧,宽慰道:“放心吧,咱们趁夜他们深睡时出城,他们必追不上的。”
虽有几分言不由衷,但他也如此解自己宽心,心中发狠,只要离了润州地界,到得江宁府,坐稳通判的位子,他必要上奏参那袁淮一本,纵子行凶,竟欲谋害命官;再参润州知州为虎作伥,百般欺哄威吓,将他一家主仆皆软禁在州署,竟逼得他们夜半出逃。
那马车是州署寻常官吏乘坐,并不大舒适,连他也骨节酸疼,只忍着不言语。
彩儿更是面无血色,惊恐安静地靠在秦氏怀中,一言不发。
他们都晓得,此时不是抱怨的时候。
车马一径往前,顺着牙道向北,踏破一路积雪,车辙在后留下两道深痕。
又不知跑出多远。
直待日头稀薄地挂在中天,马行又慢了下来。吴览探出身,见四下一片冰湖寒林衰飒,附近皆无人迹,更没个人家,又问:“怎么不走了?”
徐伯无奈,“这畜生累了,怎么打也不跑。”
没奈何,只得勉强御着马缓行。过了一带长湖,却隐约见道旁一座小亭,约摸有人饯饮,正围着彩幔,一列人等排候在外,竟皆着甲执刃,寒光森森,使人畏惧。
本无交集,待车马近了,却被人拦下,“车中何人?”
徐伯赔笑,“是我主人一家,去江宁府探亲。”
说着要塞与银钱通融,那几人接了,却不教过,反将徐伯一把拉下,蛮横将里头人拽将出来,“润州府署的马车,你却道去探亲,这车莫不是偷来的!”
徐伯拼命拦阻不住,吴览头先一个被拖下,那些个甲士问也不问,将人带到围幔的小亭里头。
融融暖香、酒菜佳肴之中,一人坐于铺了貂裘的圈椅之上,衣锦冠金,脸孔虽年轻,却十分的凶性,见了狼狈挣扎的吴览,当先笑道:“吴通判,你这急急如丧家之狗,夜半出逃,是要去哪儿?”
终是逃不过,还遭了这魔星。
吴览乍一见了,面色死灰,嘴唇哆嗦,半晌方张口,“……袁衙内,袁辘!你究竟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