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翎道:“酒里有没有毒,承恩公应该比哀家更清楚。
“哀家可从来没有指示过任何人在酒里下毒,只是给宫人下了一道命令:
“在哀家喝下桑表舅敬的酒后,就将承恩公为哀家准备好的酒,送给承恩公。”
霍世鸣唇角微微颤抖,神情逐渐扭曲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愁散的效果。
至多两个月,服下离愁散的人就会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即使他今日能从皇宫里逃出去,他也活不长久了。
霍翎居高临下,审视着霍世鸣的神情,一点点火上浇油:“那一坛酒,承恩公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只剩下最后一壶留给孔易。
“可见承恩公精心准备的毒药,确实是无味的,溶于酒水后也没有影响了酒水的风味,才能让你如此畅饮。”
霍世鸣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透着血红,戾气横生:“你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孔易是大穆安插在我身边的密探,但你为了引蛇出洞,挖出大穆安插在京师和皇宫的人手,才没有立刻拿下他,还眼睁睁看着他……
“看着他鼓动我给你下毒。”
霍翎垂下眼眸,与霍世鸣对视。
在霍世鸣那双布满戾气的血红眼睛里,霍翎看清了自己的身影。
她是冷静的,是淡定的。
但在那双血眼里,她周身好似也萦绕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气。
“你不敢承认吗?”
“挖出大穆密探只是顺带。哀家真正在等的,是你会在孔易的鼓动下做出怎样的选择。”
霍世鸣满腔的怒火与怨恨都滞了一下,他几乎无法在第一时间组织起语言来:“……你、你非要逼着我走上绝路,才肯善罢甘休吗?”
“承恩公又错了。”霍翎道,“把你逼上绝路的人,从来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没有出手阻止而已。”
父亲的生死,皆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父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生死便已有定数。
“你真可怕。”
霍世鸣看着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的霍翎,忍不住道:“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居然还如此平静,甚至有脸亲口承认。你就不担心天下悠悠之口吗。”
霍翎不仅平静,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像是不明白霍世鸣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指摘她。
“这才过去了多久,承恩公就忘了吗。哀家喝下了那杯酒,是你——”
霍翎强调:“是你亲眼看着喝下的。”
她知道自己喝下的那杯酒里没有毒。
但承恩公不知道。
十余年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为人子女,她已还尽他的养恩。
那一杯酒喝下的,是她欠他的生恩,也是她对他最后的父女情分。
既不欠生恩,也不欠养恩,更无半分旧日情分可言,为人臣者胆敢弑君,她又何必手下留情,她又为何不能痛下杀手。
这世间,从来没有只允许一个人举刀的道理。
如果只允许一个人举刀,那也只能是她。
“圣人言,不教而诛谓之虐。
“这满朝文武,在哀家面前只有一次犯错的机会,胆敢再犯,哀家绝不轻饶,更不会再重用。
“人人都可以道哀家铁石心肠,手腕狠辣,唯独承恩公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对你说过多少句劝告,为什么你从来不放在心上,甚至将那些劝告敲打,视作我对你的威胁,反生憎恶。
“在你对我动了杀心,痛下杀手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有今日吗。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但凡有一次你选择停下,选择回头,都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那本长达万字的请罪书,只是为了消解她戒心的惺惺作态。
承恩公行事敢如此不计后果,不就是仗着有“太后生父”这块免死金牌在吗。
可是,父亲的身份,从来都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当他开始仗着父亲的身份,欲望和野心无限膨胀时,他们之间就注定无法善了。
因为至亲的背刺,会比敌人的算计,造成的影响可怕无数倍。
“承恩公想知道哀家对你的惩罚吗?”
霍翎对霍世鸣的惩罚很简单,除爵,死后葬回燕西永安县。
“在你死后,霍泽会为你扶灵回乡。然后他会留在永安县,担任你曾经担任过的六品校尉一职。
“不过只有虚衔,没有实权,更不可执掌兵权。此生无诏,不得踏出永安县半步。
“他的儿子,孙子,皆不可出仕,更不可离开永安县半步。”
霍世鸣半生执念就是离开燕西,离开永安县,带着全家人重新回到京师。
在他实现这一切并功成名就后,霍翎一道诏书,就能让他一生徒劳。
甚至更惨。
三代以内不可出仕,霍家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被困在永安县不得离开半步,永安县就是一座天然的囚笼。
这是杀人以后还要诛心。
霍世鸣喉间一阵腥甜,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先喷出一口血来。
有一滴血,飞溅到霍翎的手背上。
温热,粘稠,恶心。
“没有关系。”
他说,像是在劝慰自己,又像是在激怒霍翎。
“不是还有你吗。你可以打压阿泽,打压阿兴,但你自己呢。你无法否定自己的出身,更无法更改自己的血统。大燕朝的摄政太后是我的女儿,今后王朝的每一任皇帝体内都流淌着我的血脉。”
霍翎垂下眼眸,用帕子轻轻拭去那滴血:“我年少之时一直在想,父亲为何不选我来振兴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