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197)
皇帝对容洛的忌惮,除宫中人知悉外,重澈是最清楚的一个。多年前他为容洛请求步入朝堂,为的莫不过是让容洛有可用的助力保全性命。但多年之后二人因种种缘由走上不同的路子,纵使揽权目的共同,可方式到底已非一致。虽他内由并非陷害容洛,可是,他终归是与皇帝站在了一起,切切实实地对容洛下了手。这错便是错,他亦十分明白。
然容洛却为此愧疚多时。原先“对不住”三字都涌到了口齿,听闻重澈这一句,容洛便又不得不咽下愧欠。蹙着眉凝视重澈须臾,容洛目光滑过他眉眼唇齿,心绪芜杂地侧首看向前方买卖玩物提灯的摊子,良久,又问道:“我自然是怪过你的。但得知蛊虫一事后,我便觉着你心思不大简单,后头你又送了信给盛太医,特地点出事情关乎蚕桑,那时我便知晓你是有意让了功绩给我——我虽对此有所猜测,也还是想听你亲口告知缘由。不知你可否,对我一回真话?”
从前她不甘而死,醒来后便满心都记着最后的消息,后来瞧见了他,也再不摸不准他的用意。可或许也不是她受了影响而对他认知模糊,重澈自她归来后便总在做些她巧不清楚的事,说些烟纱朦胧的话——处处都似真,却又全像假的。她的猜测由此更是分歧无一致。
与重澈停在摊子前边的空地上,游人自两旁错肩而过。
同容洛相对许久,重澈启唇:“我知晓你目的在陛下。然你要去万人之上,依靠谢家与谢贵妃是最不可抱有的心思。”
容洛敛下的眉眼微微抬起,眼中似有什么微微动荡。重澈低首看着她,目光似能洞悉一切:“作为大宣的明崇公主,你争夺的代价是太子与十皇子甚至是另外几位皇子数倍。你不可征战四方,不可经手办案,亦不能直接向陛下觐见献言。所能得到的助力、权势、民心,都将比其他皇子更为有限。若是你在长安继续停留,最终莫过两种结果——一乃陛下西去后你辅佐太子登基,到长公主之位便就此止步;二则,因权势皆来源于世家,登位后不能执掌实权,沦为臣子手中傀儡。”
“自然前一种不甚可能。但明崇,若是你当真被臣子架空权利,你又可会狠心对他们下手?”
问话一字字震动心肺,容洛当然也明白重澈的婉转。这“臣子”两个字说到头来,其实指的还是谢家。
她如今背靠谢家,种种都有谢家经手。而谢家权势越大,皇帝对它的忌惮也不是没有来由。不过若是她当真上位,谢玄葑必然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谢玄葑毕竟年事已高,多时也在培养着谢琅磬与谢攸宁预备接班家主——谢玄葑念情,不会威胁于她,可是谢琅磬呢?谢攸宁呢?
况,她其实也没有实在的把握,保证谢玄葑等人不与自己作对。毕竟皇权与世家,从来都是不相容的——她也是知道的。
容洛的神色翛然沉落下去,犹如一枚砾石经历数度波澜,最终落入河底。
步伐再一次动作起来。重澈望着容洛前行,也不再做声,只是静静跟在她身旁,呼吸中似有喟叹。
纵然天资禀赋。但顾念旧情四字,于她终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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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走了一路。很快便到了傍晚。
在店中用过饭,容洛一行人出来时暗幕已沉沉如墨,星子疏落的散在弯月周遭,又映衬在河流之上。端地是一番广阔的景象。
沿长街到了河岸,岸边挤满了百姓。这益州有下元时节放祈天灯的旧习,重澈亦一早打听清楚,用膳时便让白鹿去店家那儿买了五六盏灯,到岸上那刻白鹿就将祈天灯分给了众人。
宁杏颜从前是弄过这些的,不过也事隔多年。眼下见着祈天灯,熟稔的摆弄开竹架与油纸,便去寻了其他的百姓借火。
这河流离城门较近,树木稀少,不怕不甚烧了什么,早是百姓们默认的放灯地点。或许是因热闹,又或是入乡随俗,放灯的人里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胡人,宁杏颜领着齐四海去借火折子的时候,那些胡人还打量了两人好一番,看看齐四海长刀,又看看宁杏颜身上的曳撒,眼神与当地人瞧外来人时颇为相像。
然容洛也不免奇异地打量了一番这些人。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容洛接过重澈递来的祈天灯,声音低缓:“十分感激你为我考量,那日离去时我说了不该说的,对不住。”
重澈所说的一切她不是没有猜测思索,关乎他的目的,她隐隐约约也有猜到,只是终究不确定。但诚如重澈所说,她若一直依附谢家,便是功成,也不过是在重复以往的傀儡生涯。而她因亏欠,因情义,也绝不会对谢家狠下杀手。
再度成为提线偶人,她自然绝不愿意。若要避免这样的情形,无非是她摆脱谢家,真真切切拥有自己的势力——重澈所为也正是如此。来到其他的州府,天高皇帝远,她也比其他皇子,甚至是世家更为直接亲近百姓。拥有民心,便就是最大的助力。
再者,利用民心得到威信从而招揽贤才,更能为她留下一条后路。无论她日后是上位或是位至长公主,都可令她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故此,她确实感激重澈。
重澈放了灯,闻言看向容洛这方。稍许,轻轻一笑:“也是我食言了。”
等同于互相认了错。话罢,重澈扬首看向祈天灯,容洛站立在一旁,瞧着重澈,良久敛眼,缓缓一叹。
不得否认,她其实并没有恨过重澈。便是那最终的六字让她记到现今,她也从未对重澈生出过憎恨的情绪,仅是无法理解、十分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