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邻居先生(47)

火车上，桑离靠在急驶的车厢墙壁边缘，她急着回家，所以放弃了后一班有座位的车次，手机震了两声，传出一段令人烦躁的音乐。

姜霈打来电话：“阿离是我，伯母的事情我听说了，她年纪大了生病是不可避免的，你别冲动，一定要稳住啊！”

车窗外狂风呼啸，铁轨好似两条永无尽头的丝带，被火车疯狂拉扯。桑离没说话，直到那头慢慢恢复寂静，传来“滴——”的掉线声，她才关了手机，吐出一口浊气。

到站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混杂着尖锐的鸟叫，一齐揉碎了砸在心口。

酥州和平医院，这个她工作了三年的地方，记忆中每一天都人声鼎沸的走廊，此刻却静得骇人。

桑离在房门口站定，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气若游丝，她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待，边玩玩具边问：“爸爸什么时候出来？”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桑离才终于明白，只要被推进那间房子的人，大多都再也没出来。

那时的她青涩稚嫩，面对生死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都未可知。如今命运的车轮再度碾来，躺在里面的换成了母亲。

俞卿舟算不上是个温柔的妈妈，她脾性直爽作风硬朗，人到中年还保留着年轻时的那份倔强，可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会在亲生女儿提出饭菜不好吃时毫不犹豫地走进厨房，起锅烧油为她添上一道爱吃的菜。也会在女儿深更半夜不敢上厕所跑到她怀里时，敛下脾气拖着疲惫的身躯送她进出厕所，直到小家伙钻进被窝，吐着热气乐呵呵地看着自己。

从小到大，对桑离耳提面命迁就退让的是她，把娇纵的权柄交到女儿手中的也是她。俞卿舟苦了大半辈子，再清楚不过怎样才能让桑离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可她却狠不下心，自顾自地为她撑起一把遮风避雨的保护伞，在浮世混沌中建立港湾。起码在自己这里，她可以永远肆意。

是假的吧。

姑姑的电话，妈妈的照片。

桑离抬起手，记忆里被晨光照亮的笑容与那略显沧桑的面庞重合。

她推开监护室的大门，就像掀起厨房门框上挂的小破帘子。

无数块记忆碎片破裂交叠，最后汇

聚成一双捧着瓷碗的糙手，轻轻颤抖。

“妈妈。”

监护室内无人回应。

看到病床上了无生机的女人后，桑离一时愣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朝塌陷，土崩瓦解。

“桑离——”

熟悉的女声刺破走廊的宁静，姑姑气喘吁吁地抚上她的脑袋，就在桑离重拾希望的下一秒，她告诉她，俞卿舟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桑离像被点了穴般僵在原地，姑姑的声音像细碎的雨滴砸在死寂的汪洋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却又惊不起一丝波澜，时有时无地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的妈妈，死了。

而她，没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

手机亮起的屏幕刺眼得仿佛在取笑她的无能，桑离低下头，语音条播放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女儿，妈真想回到以前啊，那个时候你爸还在，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每天在一起吃饭，打扫，伴嘴……怀念啊。】

【你小的时候，妈就这么抱着你，给你喂奶，那个时候你老用脚揣我，小小一只，老可爱了。】

【在外面很累吧？妈知道，你不喜欢妈给你挑的男朋友，但妈也是心急，没顾上你的感受，是妈不对。】

【记得，找对象要擦亮双眼哦，妈妈就不干涉你啦！】

【也不知道你爸在那边过得咋样……】

【阿离，妈妈累了。】

“节哀。”

几个医生上来将她团团围住，桑离关了手机，十分钟后，她捏着死亡证明书，面无表情地走出病房。

走廊里，姑姑坐在铁椅子上一言不发，在她身旁，几个认不清面孔的亲戚朝她投来怪罪的目光，像无数个耳刮子打在桑离的脸上。

有风破开窗户的桎梏，将她手里的死亡证明吹得沙沙作响。桑离忽然觉得自己很蠢，竟然把飘渺虚乎的职位看得比朝夕相处的亲人更加重要，如果她早点接通电话，是不是就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跟她说上一句话，静静地送她走了？

可惜，没有如果。

凌晨五点，世界从沉睡中苏醒。微光穿过淡薄的云层，无力地洒在霜冻一夜的草坪上，像是一层苍白的纱，给万物镀上悲戚的色彩。鸟儿的啼鸣格外刺耳，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桑离独自坐在医院楼外的长凳上，手机从解除静音的那一刻响到现在。

彪花：【桑离，有急事先打报告再走人你是听不懂吗？擅离职守扣一天工资！在离开前找个人顶班很困难？因为你，影响到了整个科室的运作，我记得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还说要争取升职名额，你这个样子领导们怎么放心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你？消息也不回一个，你还想不想干？】

姜霈：【阿离你还好吗？别硬扛着，想哭就哭吧……伯母再怎么说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爸妈说了，会来帮忙料理后事，也好替你分担一些，你有什么尽管跟他们讲，跟我讲也行！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帮你的！】

裴旭：【姜霈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买了车票，最快早上7点就能到酥州。】

裴旭：【阿离，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的，你照顾好自己，等我过来，我们一起面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