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陌生人[悬疑](9)
摇篮特意做得很大,原本可以放进两个孩子,如今随便你在里面怎么翻身也不觉得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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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没有名字。
你母亲的朋友来看她,她总是插着门不应腔。她吃得有一顿没一顿,主打一个饿不死就行。你也总躺着,看得到的只有头顶那片房梁,你以为那就是整个世界。
再后来,还是队里妇联的人赶来,把你母亲和你从阴暗沉默的土屋里拉出来。
她们给你母亲安排了工作,让她去队里食堂帮工,一个月给50块,不仅包三餐,也允许你母亲把你带去食堂喂养。这是你母亲以前就盼着的,被队里家属们抢破头的岗位。如今你母亲得了,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而你是高兴的。你的世界从土屋换到了充满烟火气的大食堂。很多阿姨不仅对着你笑,还会因为你笑得很可爱抱你亲你,于是你笑得更开心了。
你母亲见不得你笑,她看见你就想起另一个。你笑的时候,另一个正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腐烂。
可你母亲最好脸面,在大食堂时,她总会强迫自己喂你,一回到土屋,你就变成了空气。
有一天晚上,你母亲半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回来时身上有浓重的火纸味。她好像很累,也不开灯,就这么坐在枯寂的黑暗中,过了好一会才挪步到摇篮前。
你向她摇晃着手臂,咿咿呀呀,是雏鸟,是马驹,是猫崽,是小小的人儿。
你母亲缓缓伸出手,指尖一点点靠近,就在将要碰到的那一刻,又像是被烫到似的,使劲缩回来。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你——李重啊,好歹她愿意看着你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被展开,是那张从字典里掉下来的纸,上面潇洒地写满了各种具有美好寓意的字眼,是你父亲精挑细选的名字备选。
你母亲最爱看你父亲皱眉思索的样子,看起来很聪明。那晚他每想出一个字,便问你母亲一次。每次你母亲都说好,好的次数多了,你父亲便皱着眉不再问。
只是你父亲最后还是推翻了自己,决定用他这辈子最突出的成就来命名你和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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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数亿年前的南方大陆板块震动,从震旦纪到寒武纪,伴随着碱性火山喷发,沉积下来的黑色页岩里夹杂着一簇簇一丛丛透明晶体,它们在杂质的干扰下或灰色或黄色或蓝色,出露地面时,数亿年的时光刹那掠过,灿烂无比,震慑人心。
你父亲用三年时间辛辛苦苦描摹了它的位置,它的样子,它的价值。
地震、火山、海啸……一次次远古震动全部躲进了重晶石美丽的晶体,你父亲手捧着它们,他的脉搏立马连上来自远古地层的脉搏。
时间、空间、物种,统统闪开。
贫穷、失志、不快,全部不足为道。
他又试图将这份独属于他的浪漫传递给他的孩子们。
如果你哥哥没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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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你哥哥死去的第四十九天,你母亲终于肯正眼看你。她上下打量着你,试图从你的眉眼中描摹出另一个孩子的样子。
暗夜里,她终于笑了。笑得惨淡,幽冷。
她弯下腰把你抱起来,你小小的头立马往那处最温软的地方蹭去。
你母亲仰起头,轻吁了一口气,“我的乖儿!”
紧接着她又说:“以后,你就叫李重。”
李重。李晶。
一母双胎,一死一活。
你被赋予了你哥哥的名字。
而另一个名字,则像每每开挖矿体总会产生的尾矿废渣,被彻底放弃了。
第5章
安抚
李重啊。
你用了你哥哥的名字,你父亲对此不置可否。或许他已经不在乎你叫什么,亦或许他曾想给你换个名字,以免念名思人,但他想传承下去的浪漫在你哥哥死去的那天已然消亡,你母亲又是那么固执地叫你李重,他再次沉默了,继续维持他的常态。
毕竟沉默是他的武器,可以包裹、忽略、夹碎一切让他不舒服的事情,包括你。
从你生下来的第七天,到第六个月,土屋里从未出现过他。
那天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瞧见土屋里你母亲如常般在厨房忙碌,瞧见你陡然变大,稳稳坐在床上自顾自地玩手指,他那口卡在嗓子眼的气终于顺了。
真好!一切终于又回归正常。
你母亲也好像忘了六个月前你父亲决绝离去的表情,把做好的饭端到你父亲面前。你父亲搅拌着碗里的羊肉粉,气定神闲地说今年队里要评奖,拿到这个奖的人就可以搬去干部房。而他铁定当选。
你母亲终于露出这六个月来发自内心的笑,“真的?”
你父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我们这几个同期来的人当中,属我跑野外跑的最多,是我第一个评上中级职称,更是我第一个勘察到那么大型的重晶石矿床。再说,咱们队里的人要么偷懒耍滑,躲在办公室吹风扇,要么部队转业过来的,没学历没技术,要么年纪小资历没我老……那些年龄大的高工们基本都住上干部房了,他们还能
觍着脸和我这个后生抢?”
你父亲难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浅浅沟壑的脸上,露出“一切皆在我掌控中”的笃定和自得。
你母亲就喜欢看着他这个样子,是读书人的意气风发,带着外面世界的多彩光泽,是她见识不到的,只能透过他。
她开始畅想若是真住到干部房,大食堂那些女的非嫉妒死不可,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天天嘚瑟自己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