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幼时四哥带他逛集市,用双手举着他看杂耍,又让他骑在脖颈。怎么,怎么会只剩一条胳膊了,四哥是将军啊!四哥也使得一手好枪啊!
四哥拖着虚弱的身体蹲下,用右手为弟弟拭泪:“别哭了,明天起我改用剑了,一样上阵杀敌。”
“躺得好好的,怎么起来了。”二哥搬来椅子,扶四哥坐下,愤恨地低吼,“他娘的,我一定要给老四报仇,砍昌人一百条胳膊!”
叶星辞站起来,渐渐止住悲声,整个人剧烈地抽噎。他盯着四哥飘荡的左袖,断断续续道:“你,你回兆安吧,回家好好养伤。将来再上阵杀敌,好不好?”
“我没事,歇几天就好!”四哥抡动完好的右臂,神情坦荡而刚毅,“我才不回家,丢了条胳膊,却寸功未立,愧对这七尺之身。若我建功凯旋,这伤才算值得,母亲也不至于太难过。”
四哥这是视死如归。以他的身体,再上战场,凶多吉少。
叶星辞垂眸,紧咬嘴唇,刹那的动摇之后,他摇了摇头。
不,不能说。
一个沉默多时的旁观者,信步踱到叶星辞面前,轻柔地开口:“小叶子,我和你一样,担心你四哥的安危。或许,你能终止这场战争。”
叶星辞猛地抬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太子凝重的面孔光怪陆离。
“你再想想,宁王是否对你提起过什么作战方略?哪怕只有一点信息,也能帮到大齐的将士,让他们少流一点血。”
太子的视线,适时地移到四哥脸上的刀伤。叶星辞随之看去,心如刀绞。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大家都知道,宁王想议和,这个念头始终未改。何不从今夜止戈,各退一步?”
第288章 进退无路
“笑话!”父亲高声嗤笑,脸色阴沉,“只有收回流岩和奇林,方能平息战火。那本就是大齐的疆土,被北人强占了三年。就此休兵,愧对夙夜忧急的圣上!愧对已经牺牲的千百将士!愧对你四哥那一条胳膊!”
这一番怒吼,震得叶星辞双耳刺痛,心跳和思绪更乱了。
他又看向四哥,明澈的眸光渐渐闪出无措:“我、我听闻,在大齐官吏治下,百姓过得并不好,现在倒安居乐业。”
“逆子,怎能为敌人助威。”父亲怒不可遏,阔步而来,参天巨树般立在眼前,“你知不知道,流岩是你的高祖带着叶家军,用血肉一寸寸填出来的!背祖忘宗的东西,跪下,将叶家祖训背一遍!”
巨大的威压感,如山崩地裂。叶星辞慢慢矮了下去,两腿一弯,扑通跪地。
叶家的祖训,他已很久没背诵过、想起过。
但一字一句,都刻在脊梁上,至死难忘。
“忠君亲上,以报国恩。孝亲敬长,以笃纲常。处于家也,可表可坊。仕于朝也,为忠为良。凡我子孙,不愆不忘。”
随着念诵,泪水滑过双颊,落在装着俸禄的布袋。他合起双眼,一遍遍夯实开始松动的内心。
不,不能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小五为百姓着想,没什么不对。”太子从容挡在父子之间,双手扶起叶星辞,“你盼着和平,大家都一样。待齐军取得优势,收复流岩,战事也就平息了。前任官吏无能,将来,就由叶四将军去管理军政民生。他喜欢边关的生活,又文武兼备,一定能造福于民。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四哥吗?”
叶星辞飘忽的目光定在四哥身上。四哥眉头紧锁,在听二哥低语着什么。
“现在,你四哥不肯离开沙场,一心舍身取义。”
太子鼓动优美的双唇,轻声细语。像儿时躺在一起讲故事,也像在蛊惑。
“你必须助大齐打出优势。你不单是某人的王妃,还是儿子和弟弟,是大齐的命官。宁王这几天在忙什么?你很了解他,推测一下,他下一步的动向。”
“不,不!”叶星辞骤然惊醒一般,仓皇失措,转身朝外跑,“我要回去了!”
这个举动,令所有人都瞬间看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角落里的夏小满拧着双手,怔怔地旁观。少年再智勇过人,也不得不被环境和情绪、亲情和家国裹挟,逼到了悬崖边,只差最后一推。
夫妻恩爱,行将断送。
夏小满想阻止,又无从开口。
“可苦了小五了!”
四哥突如其来的慨叹,拴住了叶星辞的双脚。
看来,四哥从二哥口中知道了他顶替公主出嫁的事。忽然,四哥面露痛苦,左袖滴出血水。原来是气急攻心,创口迸裂,浸透了绷布。
那血色如一抹残阳,灼痛了叶星辞的双目。他扑回四哥身边,有心帮忙,又怕碰疼了,只能张着手惶然大叫:“军医,快召军医!”
“别急,我没事。”四哥枯白的唇角扯起微笑,“小五,你要是想到什么关于昌军的事,就跟大家说说。等收复失地,就太平了。到时,我养好伤,你陪我练剑。”
叶星辞的双眸颤抖欲碎,嘴唇蠕动着。他盯着四哥血红的衣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仗再打下去,按照楚翊的设想去打,四哥也许会死。
四哥艰难起身,来到沙盘边,一把掀开盖布。他擎起烛台,映着起伏的山川平原,目光灼灼如烛焰:“小五,你来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
叶星辞拖沓着步子,游魂般靠近,盯着衡连山西脉。那里,有一条地图上不存在的峡谷,藏着楚翊的制胜之道。
白天,他们刚刚一起探过。
他迎上四哥殷切而温和的目光,发抖的手伸出又缩回,痛苦地紧攥成拳,敲打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