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也执笔,请吴霜在北岸接应,并派兵护送叶家人前往顺都。
在叶家人安全渡江之前,今日所议为绝密。博观城维持现状,但略微放松戒备,可悄悄运粮入城。
“那么,本王依据方才协定的内容,来起草降书。”楚翊整了整沉重的甲胄,再度提笔。笔锋起落之间,天下大势已定。
修改增补之后,又誊写两份,双方签押、用印。
叶霖有四方官印,分别镌有:定国公,三边总督,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
最终,他选择了最热爱的身份,抚远大将军。犀角大印两次起落,朱红的印鉴边沿在纸上微微晕开,如同河流终汇入大江。
叶星辞静静旁观,心想:父亲是真的喜欢行伍,在连败之前,也算治军有方。
“有劳王爷用印。”叶霖将降书沿桌面调转。
楚翊早有准备,抬了抬手。罗雨走近,打开随身的包袱,从为王妃准备的肉饼、鸡腿之间,翻出个布袋子,里面是精雕细琢的木盒。
楚翊接过,从中取出一方通体冰润、螭龙穿云的玉印,铃盖在降书:大昌皇帝之宝。
竟然随身带着玉玺。
叶星辞看着罗雨收拾包袱,那些散发香气的美食,令他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肉饼上镌刻着“叶将军之宝”。
在他的注视下,父亲和二哥取来佩剑,双手奉上,以示请降。楚翊起身纳降,旋即目光一凛,朗然道:“叶霖听旨。”
父亲神色黯淡,缓缓屈膝,二哥随后。
“齐国抚远大将军叶霖,奉天下为公之大道,为亿兆生民所虑,投效大昌,着即加封祥国公。命其率部归入骁姚侯叶星辞麾下,以副将身份听凭指挥,令行禁止。若有贻误战机之情状,军法从事。”
“臣遵旨。”
叶星辞看见父亲的头垂了下去,后脑花白的发丝,在北风里颤动。
楚翊收起其中一份降书,双眼一弯,又变得随和:“本王回都之后,再正式拟旨,为你制作印绶。你的家眷,也会在新的宅邸妥善安置。”
“多谢王爷。”父亲起身时,踉跄一下,像忽然老了几岁。叶星辞扶了他一把,引他坐下。
父亲逃避他的视线,如同躲着刺目的阳光,眉头皱得像拒马桩。双手抓着膝头,无所适从。
“父亲,我一直都很崇拜你。”叶星辞平心静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父亲面前,“或者说,崇拜我想象中的你。现在,我不崇拜你了。我已经成为了,我想象中的你。”
父亲半垂着眼,有些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
“你和我想象中不同,但也不差。你肩负家族兴衰,着实不易。可是你该明白,就连皇陵里的万年灯,也不会真的亮一万年。”
父亲不再躲闪。
叶星辞在那日渐混浊的双眸里,看见了自己愈发硬朗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月满潮生,月缺汐落。退潮之后,有的家族留下一片臭鱼烂虾,有的则留下屹立的筋骨。新月再盈,又会长出血肉。叶家不会衰亡,哪怕万年之后,你的血脉也都还在。有的在游历四海,有的在开荒耕作。想起祖上的义举,全都心有戚戚。这些人里,还会出现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真正的传承,不在永不倾覆,而在奔流不息。高楼会垮塌,流动的血脉却永生。”
这是儿子在宽慰父亲,也是上司在教导新来的属下。
老辣的父亲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点破他的目的:“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好好跟你干,争取兵不血刃拿下兆安。”
“没错。”叶星辞很坦率。
“难啊。”父亲也很直白,“你是从东宫走出来的,跟那位做了十年朋友。难道,还不了解他?”
叶星辞心里一紧,看向爱人。这才发觉,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一双温柔坚定的手,能拔除所有荆棘。
第403章 好好睡一觉吧
**
面前的男人,形如枯槁。映在夏小满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活像两根刺。
负责监管的太监靠近,将厚厚一沓纸,呈给夏小满。密密麻麻,都是蠹王的自省书。
夏小满一目十行,边读边丢。丢了最后一张,他冷冷地抬眸:“当初,皇上认为太上皇修陵过于靡费。你来劝皇上,正说着,太上皇来了。你忽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还跪下了,陷皇上于不义。有这事吧?”
“是。”蠹王畏畏缩缩,“都是,都是姓俞的贱妇唆使。”
“怎么没写?”
“这就补上。”蠹王拾起满地的自省书,手指肿胀发红。冬天时,他生了冻疮。
夏小满莞尔一笑,声音清如山涧:“王爷,你有多久没见你闺女了,一年多?”
“十六个月,零十天。”
“牵肠挂肚啊,数着日子呢。”夏小满感叹,“皇上知道你想她,恩准你们相见。她很好,做了缝唇术,还会讲一点话了。”
夏小满抬手,宫女牵着梳羊角辫的小丫头迈进破殿的门槛。她的发带缀满珠宝,衬着华美的衣衫。她已经走得很稳,面纱之后的双眼,像两颗会发光的杏仁。
蠹王慌忙整整发冠和破旧的衣袍,泪眼追随女儿,俯身张开双手:“阿囡,阿囡,爹在这呢……”
夏小满牵过孩子,蹲在她身边,指着蠹王:“公主殿下,想跟他说什么?”
小公主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吐出的话却刺耳:“丧心病狂,狗东西。跪下。再想想,还有什么,对不起,我父皇。”
蠹王如遭雷击,两腿一软跪坐在地,掩面而泣。他数着日子牵挂的女儿啊!他抱在怀里,用小汤匙一点点喂养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