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29)
阿命语气并不热络,淡淡道:“婚姻不可儿戏,还是要彼此中意,日子才能好过。”
朱林皓坐在她身旁,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着话,言语间都是对世道不公的感叹。
短短时间,一瓶酒已经下了肚,起身时跌跌撞撞,直挺挺向阿命这边倒。
女人余光掠过他衣袖和手掌上沾着的粉末,径直用酒杯挡住,本该落在她腕上的粉末,便尽数入了酒杯。
她将其放在一旁,眉眼间划过一丝讽刺:“朱大人,行走朝堂,行差踏错一步便会坠入无间地狱。”
朱林皓双颊通红,打了个酒嗝,似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
朱林皓闻言怔然。
“自寻死路。”
最后四个字,她笑了笑,说得很轻。
但她保证,他听见了。
朱林皓瞳孔微缩,手中的酒杯“砰”一声,滚落在地。
阿命凉薄的眸看向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朱林皓的勇气。
这时大殿门口忽有锦衣卫示意,邻桌的刘从仁跟镇抚使李维安划拳,众人都喝得东倒西歪,此时除了阿命已经没有清醒的人,她便起身走出大殿。
朱林皓看着她的背影,待僵硬的身体和缓,才坐回翰林院的座席。
心里乱成一团,他手指弯曲着胡乱搭在酒杯上,不敢想阿命那句话的深意,正彷徨无措间,却感觉一道近乎凝成实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寻着那目光找去,发现是季明叙。
后者懒懒瘫在原位,一只手搭在膝上,狭长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冷。
烛火将他脸照得半明半暗,长睫落下呈出一片阴影。
一副目中无人,嚣张到了极点的姿态。
朱林皓忽的握紧双拳,在他的注视下起身出了大殿。
宣王的抱怨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未听好友接话,怼怼他:“你怎么看阿命?”
“我怎么看她?”后者嗤笑一声,“我能怎么看她,我看她是地府里卖汤的。”
“卖的什么汤?”
宣王颇有兴趣地追问。
“迷魂汤。”
她招招手,抬抬下巴,就有一群狗围在她身边,偏生这人不是一等一的美,行事既不正直亦不宽厚,浑身棱角,却又圆滑得可怕,像是披了一百八十层皮,让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季明叙说完后,宣王罕见地没反驳。
各色林立的官服中,官员们纵情享。乐,皇帝年纪大了,却也爱喝酒,正下场和臣子们游戏,殿内气氛熏然,颇有几分声色犬马的影子。
他忽的起身,宣王好奇:“你作甚去?”
前者大掌一提腰封,“解手。”
宣王不在意地挥挥手。
。
月上中天,夜风吹散一身酒气,清辉洒在宫道上,映出了宫墙孤零零的影子,此时上面偶有零星人影闪过,像湖中的珊瑚,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季明叙出了太和殿没多久,就看见宫道上静默站立的朱林皓。他垂着头,不像是醉酒的模样,反而十分清醒。
“有的时候,我竟觉得像你那般卖命,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不用以自身的婚事做赌注。
朱林皓语气不同以往,似是自嘲,却又带着些不甘示弱。
季明叙打量他一眼,知道他这人就是矛盾得很,淡淡道:“你自诩清高,又比我强上几分?”
都是走狗,跟的主人不同罢了。
前者忽地激动起来:“我跟你不一样!你身无牵挂,孤家寡人,还不是想如何就如何,可我楚国公府上下三百口,踏错一步便是地狱!”
“那你可得到你想要的了?”
季明叙今日没喝几杯,竟也有几分闲心和这个蠢货聊天,他讽刺地问道。
不料前者诡异地勾唇:“快了。”
季明叙静静看了他半晌。
当年楚国公府和忠义侯府都被牵涉进谋逆案中,季父纵使身死也要为忠义侯府求个生路,楚国公府却直接将朱林皓等人推出去挡箭。
未料到如今,朱林皓竟还是替楚国公府奔波。
他饶有兴致地反问:“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同样少时矜贵,却在饱读经书史籍后被现实疯狂打压,成了他们曾经最不屑的虚伪之人,但虚伪有什么不好呢?
难道真实就一定是对的吗?这世间从不是非黑即白,只是曾经的他们太浮于表面,自以为看透人心,却不知历史一直在重演,他们生在官宦之家,就注定成为权力的奴隶,谁也别想活得自在,谁也别想活得舒坦。
朱林皓唇边溢出冷笑:“你自己想要烂在泥里,自然看不得旁人向上爬。”
季明叙知晓他自诩清高,闻言眼皮子都懒得掀:“世人都说你为人君子,指责我行事放。荡,但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最清楚,有些话骗骗别人可以,骗自己,未免有些引人发笑了。”
向上爬?
他们这种卖命的走狗,再往上爬又能爬到什么地方?不过是从一个泥坑爬到另一个泥坑而已。
不知哪句话激怒了朱林皓,他激动道:“我有什么选择?!”
强者才有选择的余地,朱林皓不是强者。
季明叙笑出了声:“那你就活该被人踩在烂泥里,活该一辈子都是个孬种,不过这也不错,比死了强。”
但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将自己的风骨硬生生折断,再心安理得地找一个借口苟且偷生。
季明叙一开始不愿这么做,但他身在局中,从不是执棋人。
朱林皓的愤怒溢于言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未料听他问:“阿命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