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鬼差的我收集西方恶魔(314)
“如果不是为了养你,我至于这么辛苦吗?”记忆里她的母亲总是这样大声地抱怨着。
尤尔总是感到很畏惧。她想也许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母亲这样艰难。她知道的,一个独身的、有一点手艺的女人其实是很受欢迎的,会有男人愿意把麦克米伦夫人娶回家。毕竟女人在村镇这种地方意味着免费的保姆。而倘若这女人又会一点手艺,她甚至能够打零工来补贴家用,这是最划算不过的了。
但麦克米伦夫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事情就变
得不一样了。小孩是很麻烦的生物,他们很多都不听话、调皮捣蛋。在他们小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吃家里的饭,造成财产上的负担。而当他们大一点、可以为家庭劳动的时候,由于女神的规定,他们又不得不被送去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即使学校本身是不收学费的,但对于劳动力的浪费,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付费。因此,带着孩子的麦克米伦夫人又变得不受欢迎了起来,尤尔就是她的缺陷。
尤尔总是很饿,从她有意识开始,母亲总是给她提供份量不变的食物,但她却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但尤尔只是忍受着饥饿的感觉。因为她知道,食物是需要用金钱来购买的,而金钱是用母亲的劳动换取的。麦克米伦夫人越是付出劳动,越是怨气冲天,会发泄在尤尔身上,轻则打骂,重则体罚,在学会心痛自己的母亲之前,尤尔先学会了风险规避。
当麦克米伦夫人对尤尔释放出恶意的时候,这个干瘪的、消瘦的女人总是会绽放出惊人的生命力。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蔫蔫的,不爱说话,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而面对着顾客的时候,她更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垂着脑袋,摆出一副恭敬的、面对贵族老爷的谦卑姿态。只有在尤尔面前,她总是瞪着眼睛,张着嘴,破口大骂,或者随手抄起手边的什么就丢过来、打过来了。在尤尔的记忆里,一旦母亲和自己单独相处,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喷得满脸的口水,或者身上被打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麦克米伦夫人这种表现生命力的方式是尤尔所不愿意看到的,但它的确是这样长久坚定地存在着,像是倒垂在她生命之上的一个阴影,有的时候,尤尔也会想,要是自己没有母亲、或者说没有和母亲生活在一块就好了……但倘若她不和母亲在一起,她又应该去哪里、怎样支撑自己的生活呢?一个小女孩是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的,她对于整个世界都还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养活自己。她从前从来是靠母亲这样一个生活的加害者来供养的。
也正是因为母亲供养着她、让她活着,于是尤尔时常会产生一种非常痛苦的心情……每当她蒙受打骂的时候,她总是无可避免地产生对母亲的恨意,随即又快速地对自己的恨而感到抱歉、愧疚。她似乎是不识好歹的,人们总是教育孩子们,要铭刻养育的恩情,何况母亲这一存在即使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值得感恩了。她的恨似乎不合时宜,是不应该出现的。
现在,麦克米伦夫人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她的呼吸很微弱、绵长,在房间中像是一根点燃后袅袅升起云烟的香。在她生病之后,她不再付出劳动而供养尤尔,相反,是尤尔在照顾她。“养育”的关系倒错了,即使每天收集“药”的过程很累,一个人活着也非常辛苦,但尤尔竟然能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的幸福。
身体上的辛苦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相反,当生活中远离了母亲的咒骂与殴打之后,尤尔感受到轻松。她有的时候甚至希望母亲病一辈子……当她察觉到这个念头几乎是一个诅咒的时候,尤尔又不得不噤声,为自己的心情而感到抱歉。
尤尔坐到了麦克米伦夫人的床边。她看着闭着眼睛,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的女人。
尤尔长久地看着这张脸,也意识到了对方的眼球正在眼皮底下不安地转动着。尤尔用一种冰冷的、判决一般的口吻说道:“你明明是醒的,为什么要装睡?”
——在过去的某一天夜晚里,从集市上回来的麦克米伦夫人对着床上迷迷糊糊的自己的女儿如此说道。随即她抄起桌子上报废的煤油灯,向着女孩的手臂狠狠抽了一下。麦克米伦夫人暴怒说道:“我在外面辛苦了一天了,你就在家里边睡觉,为什么不起来给我烧水?”
此时此刻,麦克米伦夫人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女人的眼皮底下一片青黑,色素沉淀。可见她虽然时时刻刻在床上躺着,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真正睡过去过多少时间。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啊啊”了两声,却只发出浑浊沙哑的声音。尤尔日复一日喂给她的“药”——那些沙土和碎石头划伤了她的喉咙,让她难以完整清晰地说话了。
她瞪着尤尔,即使什么都说不出来,却仍然坚持发出哑巴用喉咙艰难憋出来的那种“啊啊”的声音。麦克米伦夫人显然情绪非常激动,她暴怒的表情让尤尔感到一阵熟悉。在过往,每当母亲摆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就意味着尤尔要遭殃了。无论是谁冒犯了麦克米伦夫人,最终的怨气都一定会发泄在尤尔身上。于是到了后边,只要看着这个熟悉的表情,这五官摆放的、诠释出的情绪,尤尔就不由得心里颤动,畏畏缩缩,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藏起来。
如今仍然是这个表情,尤尔下意识地瑟缩恐惧了一下。随即她又笑了。麦克米伦夫人如今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连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她显然是无法再对自己产生任何伤害的了……那些刺人的话语、或是落在身上的殴打,统统失去了效力,当她失去了威胁性的时候,这暴怒的前兆只让人感到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