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行十九卷(368)
“是的。”阿达加迦知道。
科特拉维老师和他相互对坐,面前放着牛奶和清水,对方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我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小孩出生是为了什么。
阿达加迦也不知道,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作为一个灾难,一个会累及身边所有的灾难,固执的抓住导师的最后一道命令,艰难地苟延残喘着。
“但这也不是你真正想问的。”科特拉维更用力握紧阿达加迦的手,“你肯定有什么想告诉我,你也肯定很想跟我一起走。只是碍于某种我无法揣度的理由,才会如此。”
阿达加迦说不出话。
“我留在西乌斯城这最后十年里,能作为你的指导者……”
科特拉维却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知道,这就是他,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如其分话语。
“能作为你的指导者,是唯一一件让我感到愉快事。”
他说:“可我不想继续生活在谎言里了。”
“谎言?”阿达加迦问,“什么谎言?”
“一切,你,我,我们存在本身这个巨大的谎言。”
“可是已经数百年了,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毁灭之后再造。”
“科特拉维老师……”可他不能让他这么做。
“怎么了?”科特拉维微笑,“我亲爱的笨蛋学生。”
“如果离开了族群,准备去哪儿?”阿达加迦问。
“可爱的阿达加迦,”科特拉维却回答,“你为什么不问你真正想问的问题?”
“我……”
“我很像他,对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阿达加迦瞪大了双眼。
科特拉维笑容加深,更加优雅,显然并不意外。
他知道自己猜对的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他一边握紧阿达加迦的手,一边向前靠近后者。
这次阿达加迦没有躲开。可能是不愿,也可能是不能。
科特拉维轻而易举地跟阿达加迦记忆里的导师重叠在一起。
脸,发色,优雅的举止,太熟悉了,让他躲不开。
他一边握着阿达加迦的手,一边朝他伸出另一只手,拨开对方额头垂落的发丝,划过眉宇与眼睑,轻轻地摸索着他的侧脸,并吻了吻对方额头。
单纯且怜爱。
阿达加迦无法对面前这张脸撒谎,只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是的。”他说。
“我懂了。”
得到阿达加迦回答的同时,科特拉维重新优雅地微笑起来。
“你藏起来的、最大的那个秘密是关于我的。”
“……”
“也是有关于你记忆里的、属于‘科特’的秘密。”
沉默。
过久的沉默。
久到科特拉维以为不可能听到答案,却忽然听到了答案。
很轻的声音,如同极力压抑的恸哭,短暂而毫无起伏。
“是的。”
可是对方并没有哭,甚至没有展露出任何一丝情绪。
“我觉得你在哭,但是为什么没有眼泪?”
科特拉维说着又抚摸了一下阿达加迦的脸,像是在寻找不存在的痕迹。
“你是跟我一样的吧?”
然后他微笑着得出了结论。
“我们都伪装的太好了。”
他说。
“没有谁能让我们愤怒,没有谁能让我们痛苦,也没有谁能让我们幸福……”
他就像一个苟延残喘的幽灵,执着地守护着什么。
他就像一个疯狂的旅行者,无论如何都要探索那些未知的地域。
“老师,请告诉我,你的同伴们究竟都有谁,告诉我圣书在哪里?”阿达加迦打断了他,“求你了,让我去阻止他们,让我把圣书收回来,让我挽救西乌斯……”
“我刚才已经拒绝过一次了。为什么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科特拉维同样打断。
“灵族?亚灵族?仅次于精灵的一族?多么可笑的自封。
“其实我们像鬼族一样残忍,像人族一样贪婪,可我们却无法像鬼族那样地位分明,还要披着公允与自由的假象,我们简直就是在玷污精灵族留下的魔法。”
科特拉维犹如癫狂般的说着。
“你看到我们的家族了吗?它是为了聚集纯血而存在的。
“你看见我们的孩子了吗?他们都是因为有纯血才被允许生存下去。
“你看见失去家族庇佑的纯血了吗?在漫长的成长期里,会沦落到何等可悲又无力的地步?
“我不想救西乌斯,也不想救同族。
“我希望他们毁灭,我希望这所有的一切都能彻底的毁灭……”
“对不起。”
阿达加迦忽然抬起眼来,不再避开科特拉维的视线,而是异常难过地看着他,不停地出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科特拉维对上那双绿色的眼睛,理智陡然重回,意识到失去“项圈”的自己刚才又再度失控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他过于优雅地疑惑。
“我……”阿达加迦不知也不能回答。
“我是对这个族群失望才会这么做,不是对你失望。”科特拉维问,“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他,导师就不会死,科特拉维就能有家族庇护,他幼时所遭遇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包括他和塞尔之间近乎可悲的关系。而是可以像其他任何同胞那样,以坦荡而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怒,表达自己的爱憎,而不是现在这样。
可他说不出口。
数百年的记忆,无以计数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