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山白(325)
“一点也不记得了。”那小头鬼也叹道,“她刚忘尽前尘之时,还未免去地狱酷刑,日日煎熬,甚是不甘,每天都大骂冥王阎君,寻着机会便要去偷生死簿,看看究竟自己犯了什么罪。判官大人不愿日日防贼,就一状告到了冥王陛下面前,陛下干脆便将这女鬼带到三生石前,要她看个明白。”
阿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她看了?”难道是痛苦不堪之下,才怒砸了三生石?
小头鬼激动地拍掌:“嗐!我当时听说,也是这么想的!但居然,她终不曾看……她待在三生石前一日一夜,最后只说了一句,‘教我宁可一无所知地受那等刑罚,也不肯记得的过往,该比地狱还苦。’说完,她便拿自己手上的锁链,砸了三生石上的前尘过往。”
阿盈一时说不出话来。
“嚯!我当时也是您这反应!”
“……”
“您可要过去看看?”
半晌,阿盈才摇头道:“不了。”
自己能去说什么呢?
她宁做无名鬼,也不肯做嫣然。
求而不得的是恨,不求而得的是痛,没有失而复得,一生尽是得而复失。
见到琅七之亡,阿盈犹觉无谓,但看到嫣然如今的模样,只觉得触目惊心。
“唉……”
阿盈又长长叹了一声,从三生石走到奈何桥,她叹了一路。
“诸法无常,不如皈依。归去无路,不如皈依。己心浑噩,不如皈依。”迦那忽然开口。
阿盈一顿,警惕地看着迦那:“我为故人叹气,尊者不要无孔不入!”
“神女为故人叹,小僧为迷津中人叹。”
小头鬼挠头问道:“尊者莫不是记错啦,迷津好像并不在幽冥中哩?”
阿盈未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迦那却不以为意,淡淡笑道:“神女今日办完要事,不如便随小僧去吧,好好修行,离于爱恨,不生忧怖。”
阿盈轻咳,清了清嗓子,指着胸口道:“尊者难道至今仍觉得此为佛心么?这颗心呐,从来都固执不堪教化,而今,更添疮痍。”
“神女说的是哪颗心?”
阿盈眯着眼道:“果然,尊者早便知晓我是谁了,也不瞒你,心只有一颗,可惜不由影子保管,我这没有。”
“当真没有?”
“自然没有。我又不是她,何来的心。”阿盈无比自然地说道,神情平淡,没有一丝变化。
“如若果真无心,何以叹气?”迦那没有强求一个回答,微笑道,“这回小僧确不为此心而来。小僧曾在须弥山上发下大愿,普度众生苦世,得至清净天。”
阿盈还皱着眉,在想他前一句话,走出好一段路才反问:“普世万劫,尘世憧憧,尊者如何不以为历世间苦,亦属众生修行?向谁皈依,依我说,皆不如向自己皈依。”
“唉,时有舟为济,为何不乘?”
“我又无恨无怨,要什么舟来济我,你瞧在那方贪嗔痴,迷津之中,挣扎无望,有的是芸芸众生在等着您普渡哩。就譬如我那故人,一碗孟婆汤,是舟,还是迷津?究竟是渡了她,还是彻底淹死了她?”
迦那还未回答,小头鬼便插话道:“呀!神女与那女鬼,你们竟是老相识?”
“……”阿盈不想说话。
小头鬼凑上来,挤眉弄眼地小声问道:“那神女你知不知道,那传说中的霸王到底是谁,可还会来接那女鬼吗?”
“……”阿盈忍无可忍。
一掌劈向小头鬼的颈侧,却在半道收了手,攥住衣襟拎起他来,掼向忘川河。
“扑通”一声,小头鬼成了落汤鸡,吓得在河里挣扎。
阿盈怒喝:“这里姑奶奶认得路了,你从哪来便游回哪去,否则休怪姑奶奶送你去拔舌地狱!”
经过这一番,阿盈已没了讲经说法的兴致。
迦那在她走开两步后,向河中呛了水的小头鬼抬指轻弹,金光化作一道笼住他全身的气泡,助他避开河水,但迦那却也未救他上来。
小头鬼连连作揖感谢,转身如青蛙似的游走了。
阿盈背向这边,不作理论。迦那无言地跟上她,也不再提及前言。
直到闯进第十殿,阿盈肆无忌惮地往殿中高座一躺:“叫轮转王立马抽空来见本座,本座有事相求!”
等下面小鬼颤巍巍要去禀告时,她又补上一句:“告诉冥王,昆仑阿盈是为了结西陵之事,他战事繁忙,便请不必过来了。”
“是是!”听到昆仑二字,小鬼迭声称是,脚下一急,直接滚出了大殿。
如今的轮转王,是幽冥被袭后,新任的第十殿阎君,阿盈先前并不曾见过。
他匆匆赶来时,冠发零乱,污袍染血,形容倦惫,连整理一下的工夫也没有。
看来幽冥的境况实在不好,大约是大战中受挫最严重的。
这般惨状,阿盈看了,语气都不由软和下来:“咳,我要送一些故人投胎轮回,不过他们魂体特殊,须得经西陵特设的轮回道投入人世。”
轮转王听罢,爽快答应:“这好办,神女请随本君来。”
来到醧忘台前,孟婆神已在等候,也不知轮转王何时吩咐下来的。
看着孟婆面前,那有她半人高的汤锅,阿盈担忧道:“我要送的鬼有些多,恐怕不够?”
孟婆是个看上去很是年轻爽朗的貌美女子,闻言便道:“姑娘且莫忧心,我这口锅是件神器,舀之不竭,姑娘不妨试试?”
“好哇!”说罢,阿盈放出青木伞。
伞下原本怨戾深重的灰影,如今已化解了怨气,白影团团,一股祥和之气蔚然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