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春(109)+番外
江永道的神色非常平和,而身处高位的人向来不吝于夸奖。君子坦荡荡,他对温敬恺直白的赞扬甚至超过了温敬恺自身的承受阈值,从小没有收到过糖果的孩子从来不知道品尝到甜头竟然会是这样的滋味。
温敬恺预感到江永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很好听,但他没有办法制止。一方面面对这样一位合格的大人、合格的父亲,他不得不做到尊敬,另一方面,就算是为了江书久和他自己,他也不可以自欺欺人地捂起耳朵。
“坦白讲,要是你的家庭条件更好一些——我不是说物质条件,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的爸爸妈妈得是恩恩爱爱的,你的家庭得是和睦可亲的,那我绝对会劝久久跟你试一试。我说的或许有些锥心,但我希望你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这在改革开放之前其实很少见,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父亲天天早晨为我母亲梳头的场景,我得以和我太太熬过千辛万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我们都有幸福的家庭,结婚前我父亲送给我一句话:不幸的婚姻生活总会培养出刻薄的灵魂。我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这一生都循着本能爱我太太,我爱护她的灵魂,也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大胆给予并勇敢接受那些来源于本能的爱,由此成长得更加健全有力,这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出国留学、A大教职要重要得多。”
实际上这个年纪的温敬恺很难体谅并感同身受江永道,但他依然被这段话打动。
这三十年来他更擅长承担的身份是为人子,于是温敬恺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的父亲裴成钧。
在“原生家庭”这个社会学议题火爆的时代,好似没吃过这种痛苦的人便不配在新新世纪上桌,而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拥有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他在对“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期待我”这件事尚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就知道江家是社区典范,当下亲耳听到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科幻片,他以一种略显狼狈的姿态聆听了一位父亲的心声,接着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进行对比。
裴成钧一跃而下倒是获得了解脱,他摸摸女学生屁/股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温敬恺的工作,甚至是江书久的攀登路。说实话温敬恺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会高声诟谇他:“操/你妈的我养你干什么?早知道当初在医院就该把你掐死!”
非常无助的时候他也曾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想象过二百米外的江家会是什么场景,“久久,久久”,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太小的年纪不会有任何狎昵的心思,他只是在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余韵悠长的读法和字意,好像万千疼爱都可以浓缩在一句呼唤里。
江永道看得出来他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丝羡慕的神色,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对着傍晚的尘雾轻轻叹出一口气,仿若自己担心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久久的交友技能欠佳。我们都知道这很正常,她在别的领域出类拔萃,在这些方面略有欠缺我们就多帮她一些,作为父母来说这无可厚非。她不知道的是她每进入一个新环境我和她的妈妈总会提前去了解清楚,小到一个班级的人员构成,大到学校或工作单位的组织结构,要是后续需要她深入接触的话我和她妈妈总会帮她把把关。这并非一种控制,这种情感的生发是因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苦,毕竟人生中不是所有跌倒都有人扶,我和她妈妈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不要跌很狠的跤。
“上次我说我对你们两个都很失望,实际上人是没办法对自己的孩子彻底灰心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对你有的不仅是欣赏,还有心疼,毕竟再怎么说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久久之前在我的办公室说爱你,我反应过来得太晚,要是造成了你与她之间更大的蹉跎与浪费还请你谅解,事到如今我们支持她追逐自己的爱情理想,同时这里面的信任有一部分来自于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绝对跟你爸爸妈妈是不一样的。”
江永道大概率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说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华灯初起之时回头看向温敬恺。
温敬恺从他的神态里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笑意,他说:“忘记告诉你了,久久她妈妈很喜欢你,去年夏末久久第一次带你回家,桌面上的汤你多喝了两碗,上次你来家里吃饭,她专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煲。很费劲的,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都少有福气能够专点这道菜。”
湖心亭一点,有古画的意味,这座园林亮灯时总是漂亮的。温敬恺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被长辈包容,这种感觉特别像他放寒暑假去外公外婆家,两位老人竭尽所能地将他从各种糟糕中托举出来,告诉他他的出生并非有罪要赎,让他去读书、看报,去长成很好很好的大人。
他一直不清楚很好很好的大人是什么样子,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不过是空中楼阁。如今他受江书久的牵托,站在她的肩膀上才得以窥见幸福生活的微微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