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霓虹(148)
荒凉的裕公馆里没有主仆之分,他时常要战战兢兢地去找管家讨要生活所需,需要低声下气求着佣人照料母亲病体,他软弱,任人欺凌,总是唯唯诺诺,过得并不体面。
直到他踏入了裕家的门槛,他才把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几年,他好像做过很多事情,可此刻再回忆起来,脑海里却只剩下阴森的祠堂里袅袅升起的那炷香。
香火气很淡,消散在空气里什么都看不见,又那么浓郁,充斥在跪在蒲团上的青年四周,呛得他眼圈发红。
在过去很多年里,裕梦梁这三个字都是晦气的象征,他是见不光的影子,是无人欢庆的灵魂,是人人嫌恶的厄运。
只有他自己清楚,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在心里守着一座碑,把自己的野心与温情埋葬,套上一张斯文儒雅的皮囊,做着嗜血杀戮的噩梦。
无人知晓,他喜欢把自己囚禁在黑暗里,只是期盼着天光乍亮时候,他能第一时间被黎明一点点照亮。
可偏偏她闯了进来,像撞进永夜里的一道流星,把他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又色彩纷呈。她会嫌弃他的花房了无生趣,会夸奖他还是原本的模样最好,会惦记他过年有没有看一场烟火,也会写一封又长又啰嗦的信,嘱咐他穿衣吃饭,还有记得给她回信。
被人殷切盼望着是什么滋味呢?
是满满当当的存在感。
是哪怕万千人逆流而上,而你只想奔赴向她。
裕梦梁从未尝过亲情。
但他想,所谓亲情也不过如此。
于是,他尽全力让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长辈,他照顾她,就像是在培植一株花,研究院最棘手的文物残卷,都没有那样让他殚精竭虑。
他想要她茁壮成长,又怕她惹蜂惹蝶,他帮她劈开苦难,铺平了道路,想看她万事胜意,富足一生。
可就像他再怎么弥补修缮,故去的亲人不会回来,过往的悲剧也无法消弭。
她就这么不留情面地站在他面前,笨拙而残忍地撕开了自己的伪装,她叫他看清真实的自己,也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
——他精心养护的花株,终究没有长成他期待的模样。
他失败了。
裕梦梁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会斥责,会怨愤,但令他意外的是,哪怕黎宝因是踩着他的底线来到了他的面前,可他却完全生不起气来。
他无力地偏开视线,不敢看她雪山似的锁骨,不敢嗅她身上同为桦木香的气息,他微不可闻地长叹一口气,试图重新跟她讲道理。
“阿舟,我从未教过你这些手段。”
第73章
喜欢、再见(第二更)除了您,谁都可……
裕梦梁语气依旧温和,目光却晦暗不明。
黎宝因对上他的眼,油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圈套,精于算计的猎人,早已习惯画地为牢,他一直在等她自投罗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她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裕梦梁的真面目,就像是撕开虚张声势的盔甲,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层层伪装下面,究竟藏匿着怎样的灵魂。
黎宝因往前一步,近乎咄咄逼人。
“您也觉得我手段低劣?”黎宝因抚向身前属于他的西装外套,“是啊。这么多年,您并没有把我变成真正的名门淑女,我骨子里还是那个混迹于老弄堂,古董街的市井无赖。”
她目光如炬,步步紧逼,“您教我那么多体面的手段,可我用在您身上的,偏偏是您最瞧不起的。这样的我,您很失望吧?”
裕梦梁注视着黎宝因,从让她进门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应对她的准备,可他没想到,自己保护了那么久的小姑娘,居然以身体为诱饵来试探自己。
他怒其不争,又追悔莫及,一想到这样的事情,也许也会发生在其他男人身上,他就分外难熬。
是他没有教好她。
他空给她立下那么多规矩,灌输了那么多道理,却放任她养成了阳奉阴违,无法无天的性子,他投注给她莫大的期望,教导她左右人性的真理,现在却全被她拿来对付自己。
裕梦梁呼吸凝滞,心口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块经年累月的巨石,余光扫过黎宝因还露在外面的赤足,他不自觉叹了口气,而后单膝落地,伸手托起地板上浴袍旁边的鞋子。
他往前送去,如同很多次那般,伸手握住她的脚踝,“穿好鞋,我送你回去。”
黎宝因侧身躲开裕梦梁的手,她居高临下道:“您是在赶我走吗?既然您这么想让我离开,当初为什么要收留我?今晚又何必许我进来?您开着卧室门,不就是一直在等我。”
“还是说。”黎宝因带着几分自嘲,充满挑衅的目光直视裕梦梁的眼睛,“您故意让我进来,就是存心要看我笑话?您明明知道我有多——”
他打断她,“阿舟,别太越界。”
裕梦梁蓦然抬眼,黎宝因心头一震,后半截话堵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出口。
明明她现在才是站在高处的那个人,可看到那双冷得如同悬崖之巅的暴风雪似的眼睛,她就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渺小,仿佛瞬间就要被覆入深渊。
冰凉的脚腕被人轻轻握住,灼热而粗糙的指腹摩擦过她的肌肤,黎宝因生理性地颤栗了一下,继而跌坐在了柔软的床头,等她反应过来,鞋子已经再次穿好,身下的男人也慢慢起身。
黎宝因鼻子一酸,强忍着心里的委屈,一字一句地质问,“您不觉得,自己对我的管束也有些越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