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霓虹(161)
这还是您亲自教我的。」
这是信件的第一句话。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语,直接,坦诚,简简单单,却像是一把冷冰冰的刀刃,直直地插入他的胸膛。
裕梦梁屏住呼吸,脊梁骨绷得僵直,身体却仿佛摇摇欲坠,他手指轻颤,将视线继续往下挪动。
「很抱歉,
这些年我终归没能成为您所期盼的模样。
您大概无法想象,为了留在您身边,我几乎丧失最起码的底线。我心甘情愿被您约束,费尽心思讨您欢喜,我差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想起,实在不该做自己的叛徒。
您知道的,我自打出生就被打上了不详的印记,是您一声声唤着我“阿舟”,将自己的运气福报分享给我。
是我贪图,想要更多。
是我妄想,染指神明。
可是,我也有自己的自尊与傲气。
我理解这世上所有成分的拒绝,明白耽于享乐的注定围剿,却无法在得知您将我视作提线木偶后,仍然无动于衷。
当木偶意识到身上扎着丝线,您认为她还能血淋淋地在舞台上继续为您表演吗?
她长出了心脏,拥有了灵魂。
被荆棘划伤会痛,知道流血会结成疤。
所以她会疼,会笑,也想要躲。
您总说,我常常忘记“第二套衣服”的重要性。
为了完成这场美好的冒险,这一回,当我踏上前往烊京时,我听从您的告诫,做了两套方案。
您或许难以置信,但两套方案我给了自己同样的结局。其中变数,唯有您而已。
第一套方案,我赌您乐意接受自己的提线木偶有了灵魂,于是尊重她的意愿,理解她的欲望,放任她去自己想去的天地。
第二套方案,这应当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您畏惧她的失控,愤怒她的叛逃,于是您将永远找不到她。
看到这里。
您应当明白,我赌输了。
我有点好奇。
您还在找我吗?
您找的真的是我吗?您的木偶,您的傀儡,您的工具,还是您的阿舟。
我再也不需要有人喊我阿舟了。
孤舟亦远航,山海尽归处。
往后,我再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趋利避害,遮风挡雨,作为港湾。
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扮演您的家人。但事与愿违,我还是搞砸了这场交易。
您是诚实守信的绅士,从第一次望向您的眼睛,我就知道,眼前的男人一定会帮助我。
所以,您可不可以再帮我一次。
您说过的,永远都不会限制我的自由。
所以我想,您应当会赞同我擅自离开,前往您的世界以外闯荡。
您给与我的,我拥有的,全都归还,望您原谅我的任性。
您见过吗?
相较呆板无趣的盆景。
山野里的野花才蓬勃有生机。
五年之期已满,
你我理应履约。
您会放过我的。
对吗?
裕叔叔。」
裕梦梁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找不到她。
正如黎宝因信中所言,她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她远比他想象中要熟谙他的手段。
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想要离开,他便无法撼动分毫。
裕梦梁将信纸慢慢折叠,转眼间,指尖便是一只昂首挺胸的白鹤。
这样的倨傲刚烈的白鹤,霍止盈积攒了一生,而他曾经叠过四次。
第四次那回,黎宝因不肯做作业,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地追问他有没有玩过捉迷藏。
“您知道吗?捉迷藏并不是躲藏游戏。它其实是一个心理游戏。”
“如果有人只顾着赢,那游戏就会无法持久。因为一旦那个想赢的人躲起来,那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
“找不到,就没必要再找。”
“先生,您会让我找到您吗?”
那时候,黎宝因年纪尚小。
他也才二十几岁的年纪,闻言只觉得小姑娘狡黠,空口无凭就想要在输赢场上要他一句许诺,恐怕又要耍赖让他放过她偷懒的行径。
可现在看来,却像是一句谶语。
若一场游戏只论输赢,那真心想要藏起来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另一个人找到。
现在她也要把自己隐蔽起来。
一年,两年,
或许他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
裕梦梁从未如此受挫。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过失去的滋味。
自打十五岁开始,他就不断在厮杀中得到,财富,权位,名望,身份,到手的东西越来越多,对珍重的敬畏心就越少。
他从未想企图留住谁。
因为从未有人会愚蠢到离开他,敢离开他。
公寓里冷寂肃整,属于她的气息消失殆尽,一切都如同黄粱一梦,他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她。
纸鹤尖锐的棱角猛地刺向掌心,裕梦梁呼吸一滞,胸腔里前所未有的空,空得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都被凭空抽走,世界冷寂无边,色彩荡然无存。
屋檐上冰棱滑落,砸出铿锵一声。
“黎宝因。”
“你最好,躲一辈子。”
第80章
底气、重逢(修)“一只要跑的蝴蝶。……
1999.6.21
夏至日,上沪城。
蜷缩在角落的音像店里,正播放着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高昂嘶吼的嗓音回荡在整条弄堂,和着嘈杂声一起升腾起浓重的烟火气。
蒲扇轻摇的茶水摊旁边,洗牌算筹的絮叨声来来往往,泡久了的茶叶被爷叔倒进门口的大榕树下,茶叶蛋铁壶扑腾出香味,躲在旧家具后面捉迷藏的小孩忍不住探出脑袋,明明还是初夏时节,弄堂里却比三九天还要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