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霓虹(4)
此刻,他朝她凝望而来。
风雪消弭在贝加尔湖畔,蓝色眼眸中的慈悲犹如神谕,黎宝因沉溺其中,耳畔莫名响起,在玉佛寺抄经时,曾听过的梵音阵阵。
黎宝因不受控地迎上他的视线,只觉得心中欲望被对面俯瞰得一干二净,她丢盔卸甲,走投无路,束手就擒。
黎宝因心乱如麻。
她不晓得对方那句话是在谴责,还是真心想帮她一把?
如果是前者,自己早已沦为他戏耍的玩意;但如果是后者,他们素不相识,境遇天差地别,他又凭什么助她?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但黎宝因依旧忍不住动摇。无论对方意图善恶,于她而言,都是致命诱惑。
半晌,黎宝因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
“先生,您愿意帮我么?”
少女声音有些颤抖,但很聪明,通过透露少许信息把主动权握进了自己手中,“我要见绛芸斋的聂老板,他是公馆的客人,拿了我的东西,我得讨回来。”
花园四周寂静无声,优雅的绅士倾向女郎。
单薄的女郎似乎很冷,她小脸苍白,却强装镇定,此时双手紧握在身侧,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自己。
“抱歉。”
黎宝因微愕抬眼,完全没料到他拒绝的如此干脆。
察觉对方还在观察自己,黎宝因不自觉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身上姆妈手工缝制的夹棉布衫,她有些反应过来——对方只是宾客,帮忙指路也是于心不忍,要是真带着临时工身份的她擅闯前厅,恐怕也会被主家迁怒。
黎宝惭愧,又不安起来。
她向来警惕心十足,可不知为何,竟然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位陌生先生身上,甚至因为对方的为难与婉拒,而感到不甘心。
这份依赖感来得突兀,她简直像傀儡被人操纵,这种失控让黎宝因觉得心慌,或许……自己应该离这个人远一点?
她脚尖碾动,头顶那道声音又缓缓落下。
“或许,你更想亲自去取。”
黎宝因脱口而出,“您有办法?”哪怕是帮她离开这座迷宫似的花园,也很足够。
男人再次看向方才示意的路口,指点她如何找到出路。
黎宝因鞠躬感谢,转身就走。
“就这样去?”
黎宝因反应不及,宽阔的身影已经靠近她的身后。
衣料摩挲声骤起,她屏住呼吸,后脊骨不自觉开始发僵,正胡思乱想间,温厚沉重的布料就带着木质香气,慢慢压过肩头,向她拥来。
她先是感觉身上暖和了,紧接着,余光就捕捉到男人衬衫袖口露出来的腕表。
那款表,黎宝因曾在阿爸的图册上见过,是二十世纪初PatekPhilippe特别定制的一款绝版情侣表,据说概不售卖,价值不菲,这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那只女款。
她正觉得疑惑,下一秒,便看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当面将那只女表解下,然后朝着她递来。
“拿好。”
绅士将沉甸甸的腕表送进女郎掌心,他音色悦耳,像编钟乐里偶或邂逅的某个音符,缓缓向她提出请求。
“沿着这条路一直右拐,就能出庭院。到时候,劳烦你先去趟西厅,把这只表拿给那边的客人。办完这件事,前庭任你走动。”
黎宝因双手捧住腕表,又看看自己身上的马球大衣。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顿了下,又说,“去吧。若有人问起,我会替你担保。”
黎宝因仰望向他,好半天都讲不出一个字来。
从小到大,向来都是她告诉姆妈“别怕”“我照顾你”,亦或者被阿爸责怪“你又闯祸”“别胆大妄为”,从未有人愿意如此信任她,甚至不惧风险,为她作保。
他轻飘飘一句话,让她重拾了暖意,也像是把她肩头即将压断脊梁的重担,都拿走了一半。
黎宝因百感交集。
她不晓得,自己这幅表情落在旁人眼里,很像漂泊了很久的一叶小舟,无意中觅到了堆满珍宝的港湾,他不知道何时又要随波逐流,被迫欣喜若狂,又患得患失。
“可是先生。”黎宝因吸了吸鼻子,面对眼前年长的男人有些沮丧,“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能报答您的。”
向来绅士的先生没有立刻回应。他微微偏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座古老的玻璃房上,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黎宝因焦灼地等着,远比方才完全无望时,还要煎熬。
她很为自己此前的对这位先生的揣度而惭愧,又忍不住贪心,要是公馆里的那位裕先生,也是这样好相处的脾气就好了。
咚—咚—
玻璃房外壁的时钟骤然响起,黎宝因听到前厅的奏乐声也落下了帷幕。
“宝,因。”
黎宝因出声的同时,男人的视线挪了过来。
她快步走到他的的面前,直视他的眉眼道:“先生。我姓黎,叫黎宝因。珍宝的宝,因果的因。”
黎宝因略微停顿,又怕他会不耐烦似的,赶忙解释,“请您记住我。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
说完这一番话,黎宝因再没耽搁,转身离开。
身后琥珀似的玻璃房被被远远抛开,她快步迈出了花园的隔门,漫天大雪遮住视线,直到确认身后的人真的没再跟上,黎宝因这才停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氤氲在黑夜,她拢了拢身上几乎要将她全身包裹的马球大衣。
她这算是,赌赢了吧?
巨大的雕塑喷泉水花飞溅,黎宝因一眼就看到草坪对面,专用于招待贵宾的西厅门口,走出来一列颔首低眉的乐工,他们手持乐器,脚下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