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霓虹(53)
那时候,良霄就想——这种以拯救弱者获得快感的虚伪份子,一定很乐意成为别人的救世主。
于是,贫穷者献上她的贫瘠,充盈者施以她的援手,她们理所应当,成了最合拍的朋友。
良霄毫无保留地说完这一切,黎宝因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良霄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自己像是沙滩上搁浅的鱼,呼吸不畅,耳畔全是自来各种回忆里的轰鸣。
坏掉一枚琴键的破旧老钢琴,垃圾站旁被雨打湿的行李,苏州河畔延绵不断的轮渡,还有初到裕公馆那天晚上,良霄专门唱给她听的那首歌……
全都是利用吗?没有一点真心?
黎宝因不敢开口,她忽然想起,自己将良霄推荐给许云壁的那一日。
许云壁看中了一架老匠人手工打磨的钢琴,但是对方是上沪本地人,不会讲普通话
,脾气又执拗,因此想要邀请黎宝因作为向导帮忙谈价格。
这本是黎宝因的长项,但想到良霄的嘱托,她心中一动。
“现在学校都提倡讲普通话。我阿爸姆妈去世后,更是讲得少,有些阿奶爷叔讲话,我也听不太懂。”
见许云壁似乎格外遗憾,黎宝因继续加码,“但我认得一个人,她乐理极好,也很懂琴,不如我们叫上她一起?也许事半功倍。”
许云壁闻言大悦,“既然是宝因的朋友,当然可以。”
当天下午,黎宝因就拉着良霄,跟着许云壁又逛了七八间老琴行。
良霄脾气温顺随和,既懂吴语又音律,聊得最多出力也最多,许云壁选来选去还是最中意原定的那台,于是就由良霄出面,和老板聊了两个多钟头,总算是定好了琴。
买卖达成,许云壁便提议当场验货。
黎宝因推荐良霄表演,良霄连弹三首曲目,许云壁当时就赞叹不已,说良霄不仅弹得好,表演上佳,就连歌喉也是独一份的漂亮。
良霄那天尤为腼腆,但腼腆中又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积极,逛到最后,反而是许云壁和良霄越聊越聊得来,黎宝因走在后面拎着东西,回到家之后累的跟狗一样。
“张嘴。”良霄剥开糖纸,递给黎宝因一颗雪花洋糖,“这是许小姐给的,就这几颗就要二十几块钱,真是了不得。”
黎宝因哼唧着腰酸腿痛,见良霄还坐在镜子面前卸妆,便嚷嚷道:“阿姐自己不吃么?”
“我还有。”她说话间扭头看黎宝因,“这里床板硬,你要是躺得不舒服,就回自己屋去。”
“我不,今晚我想同阿姐一起睡。”
黎宝因赖在良霄屋子里不走,良霄在忙自己的事情,她就自说自话地主动攀谈,“阿姐什么时候学的钢琴?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连我都不会弹。”
良霄对着镜子笑了起来,“你上了一年学,就不许我也有进步?”
黎宝因觉得也是,她摸了把许云壁赠与的蝴蝶发卡,摘下其中一只,试着塞进良霄的枕头下面。
“云壁姐那里有好多乐理的书籍,她对谱曲创作也多有研究,阿姐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请教。有云壁姐的指点,阿姐的歌喉一定会一日千里。”
良霄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熄了妆台上的灯,坐到黎宝因身边。
“宝因很喜欢我唱歌吗?”
黎宝因不假思索,“阿姐的歌声是天籁,是天底下最好的疗伤圣药,任凭谁听了都会爱上的。”
“宝因说得这么好,要是只有你一个人听,是不是很可惜?”
黎宝因纳闷,良霄继续说,“一个不够,一百个不够,一千个也不够。宝因,我想要亿亿万万的人都为我摇旗呐喊,我想要所有人的爱,只有这样才能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让我觉得安全。”
黎宝因立刻起身道,“阿姐放心,等先生回来我一定请他帮忙,到时候阿姐想上什么舞台,就上什么舞台,全世界都是阿姐的观众,我还要坐在第一排。”
良霄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笑道:“傻宝因,怎么能事事都依靠先生?”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宝因会替我开心吗?”
“当然!”黎宝因从未怀疑过良霄的实力。
良霄笑着捏她的脸颊,“阿姐会让宝因如愿的。”
那时对话,恍如昨日。
黎宝因回过神来,原来从那天起,良霄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怪不得后来的某一天,她再次提及良霄,许云壁突然郑重确认。
“我清楚你同良霄要好,但事事为她,并不一定是好事。总有一日,你现在为她走的捷径,她要千倍百倍地自己煎熬回去,等到了那一天,希望你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那天,黎宝因信誓旦旦,答得斩钉截铁。
可现在。
宝殿青阶,黎宝因看向良霄。
“阿姐,你真的选好了吗?”
如果良霄愿意留下来,哪怕她们之间的情感并不纯粹,她也愿意原谅对方。
良霄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想法,她反问黎宝因。
“宝因,现在的你,还愿意回到过去吗?”
她补充,“回到你阿爸,姆妈都还在的时候。”
如果能够回到父母还在的时候,黎宝因想,那她应该还住在安福路那套六七十平的老房子里。
每天清晨,会有同学在家门口等她一起去上课。放学后,她犯一回懒,然后趴在阿爸手工打造的书桌上做作业,姆妈就在旁边的缝纫机上裁剪衣服。她虽然身体不好,却极为疼她,她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
每逢节日,家里会准备一桌子的饭菜,阿爸会专程去国际饭店排长队给姆妈买蝴蝶酥,也会从全国各地捎带一些小礼物回家讨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