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首席张中平从殿中出来,乍见到燕覆,吓得一个激灵,跪在地上俯首称臣。
“是殿下,殿下不是……”
不是伤重不治,魂归西天了吗?
那时陛下悲痛欲绝,甚至要自戕殉子,最后叫皇后娘娘拦了下来。
犹记得当时举国为储君服丧,怎么还不到半年,太子殿下却好端端地回来了呢?
燕覆没有看他一眼,大踏步入殿。
穿过宽阔宏大的正殿往寝宫里去,一道道帷帘如纱似雾,香球从顶粱上交错着吊下来,像一个个滑稽的小鬼。
龙榻前垂着的重重帘幕后,一席华服的女人趴在榻前,长发逶迤在地,珠钗散落了一地。
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到达耳后时,女人缓缓地回过了头,那是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而美丽之外,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凌厉与压迫感。
“你肯回来了。”
她没有起身迎接儿子,也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舒了一口气。
燕覆走近母亲,慢慢地俯身下去,将燕皇后拽了起来,按着她的肩头坐在了床榻上。
皇帝气息微弱地躺着,面色惨白,一只眼睛被棉纱覆盖,另一只眼睛微张,鼻梁、眼角残留的血迹,提示着他刚受过剧烈的疼痛。
“覆儿,你娘拿刀戳瞎了我的眼睛,我瞎了啊,我不仅瘸了,如今还瞎了,你娘她更看不上我了……”
皇帝出气多,进气少,虚的像一只老狗。
燕皇后面色不改,冷笑着问他:“从你宫里宫外到处发情的那一天,我就看不起你。你是天子了不起?我就该高看你一等?在我这里,你就不是什么东西。”
“成婚二十多载,你还不是养面首、找野男人?你我夫妻两个半斤八两,谁也说不着谁。”皇帝奄奄一息了,还一边辩解着一边试图坐起来。
燕覆没有耐心了。
“吵够了没有?”
燕皇后冷笑着唤传旨太监,俯身低头,贴近了皇帝的脸,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同他说话。
“你我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如今都不满四十,正当好的年纪,你若有心悔改,我愿意遣散面首,同你回正定隐世而居,从今往后,只爱你一个人。”
皇帝看着这张美艳至极的脸,恍惚里又看到了当年灿若桃李的那个少女,他痛极,挣扎着问她,“你爱过我?”
“自然爱过。”燕皇后轻描淡写的说道,“把皇位传给覆儿,你我之间恩仇一笔勾销。”
一个瘸腿的皇帝,已然不够体面,如今眼睛又瞎了,更是难堪,更何况,他伤的很重很重。
“你爱我,为什么新婚之夜嘲笑我的腿?”皇帝虚弱地说着,“当时你蔑视的眼神,我在每个深夜想起来,都无法安眠。”
燕皇后已然把圣旨传下去了。
门外有拱卫京城的十万禁军,皆听命于储君,皇帝虽荒唐,又是癫狂无度的狂妄个性,但内心的底色永远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早早把兵权给了亲儿子,此时命悬一线,斗了二十年的原配老婆却服了软,他也就任她由她了。
燕皇后没有赘言,看了一眼燕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燕覆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再多看父母一眼。
皇位更迭悄无声息,待到天下人都知晓的时候,新帝已登基数月有余。
江盛藻被带到京城之后才发现,父亲的能量似乎消失了,没有人来救他,甚至没有人递进来些银钱,好让他打点狱卒、牢头。
再与父亲相见,是多年前的科场舞弊行径被查,父亲因舞弊、行贿一罪也被投入监牢,父子俩相视而苦笑,不由得想到那年撞破真相的简夫人。
江家累世的学识见地,到江惟修这一代的时候荡然无存,别说考上进士了,单一个举子,他都屡试不中,他自知愧对地底的祖先,狠下心来,巨资买通考官、打点考场上下,最终一路向上,站进了内阁。
后来江盛藻的妻子简氏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一路追查,惊动了江惟修。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通奸被抓、含冤而死。”
江盛藻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次到底得罪了谁,能有如此之大的能耐,使他获罪至此,俨然要把他打到地底下,永世不可翻身。
他的死刑被定在第二年的秋季,过了年之后,他才从狱卒那里听说,新帝登基,许会在第二年的秋季大赦天下,这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甚至开始盼望秋季快些到来。
上京的冬季,要比南方来的肃杀,好在这冷是干冷,只要没有风,那便不怎么刺骨。
新帝在入冬的某一天,突然又开始没日没夜的喝酒。
冬天本就是蛰伏的季节,朝堂无事,现世安稳,天子不爱折腾,百姓就安宁。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他派去金陵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萧固亲自一一问过,把各种消息一汇总,叹着气回来禀报。
““怎么就能在三个月的时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呢?姑娘又不是一个人,拖家带口的,怎么着都能留下痕迹吧?来来回回去了多少拨人,愣是没找到姑娘丁点下落——”
燕覆在龙案后仰身坐着,萧固的话音落下,他早已料定似的不发一言,又在下一息拎起了桌案上的鹅颈壶,仰头灌了下去,再抬眼时,能看到眼底的一片血红。
“继续说。”
“倒是有几个稻田里摸爬滚打的小杆子,说姑娘也许被她的未婚夫接走了,老奴想着也是,姑娘从前常提起她那位远在上京的未婚夫,一声说着要嫁他,陛下既回了宫,她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的,若是婆家来接,说不得真的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