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不高兴吗,我们昨天出去玩的时候?这不仅仅是治病,也是很快乐的生活体验。”
孔宴秋轻声道:“你真是乐观。”
“我不是乐观,可能,我的世界只是太小了,所以快乐的部分会被放到很大,难过的部分也会被放到很大。”巫曦说,“我必须投向好的那一面,以免不好的那一面把我吞噬。”
他耸了耸肩:“虽然适当的哭一哭很有好处,但我还是尽量避免哭。”
“哭为什么会有好处?”孔宴秋问,“那只是无能者乞怜的手段。懦夫落败时的眼泪,没有任何价值。”
这些年,他见过许多人或妖的泪水。妖族在争权夺利的内斗中败下阵来,会用眼泪以此示弱,啼哭着卑躬屈膝,是他们向胜利者的投名状;神人被食人的妖兽袭击,飞散的涕泪,是他们临死前的生理反应;而那些食人的妖兽折返回业摩宫,因为冒犯到他,被五蕴阴火焚烧时大声的痛哭,则是意在引起他的怜悯之情,指望他能大发慈悲地放过自己。
听见他的话,巫曦吃了一惊。
“我觉得不是这样,”他拉过一个空桶,朝里面比划了一下,“我们的坏情绪,就像这个桶,是有承载极限的。”
他做出桶满水溢的惊慌模样:“一旦超过了这个极限,我们就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坏情绪发泄出来。”
他再把桶往地下一倒:“这样,桶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也恢复原状,可以继续轻松地上路啦!”
孔宴秋看着他,暗金的眼眸半垂着,一瞬之间,竟显现出极黯淡疲倦的样子。
他低声说:“诸世间苦海无边,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木桶就能排解的?”
巫曦望见他的眼神,一下子呆住了。
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心态却这样消极低沉。他说他出生起就五感失衡,又对自己毫不珍惜,仿佛这是一具别人的肉身,他只是借过来用用,所以如何折腾,如何磋磨,也不觉得有所谓。
这样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他熬过了多久?
巫曦不由发问:“你,你今年多大啦?我十四,快到十五岁,在神人里面,离成年还早着呢,你呢?你成年了吗?”
“从我破壳那日算起,迄今也有三百……”孔宴秋沉思,“将近三百四十年吧。孔雀降生后六甲子为初成,十六甲子为小成,我还差着数。”
巫曦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他竟已熬了三百多年了!
“那,那按照神人的年纪算,”他强颜欢笑,“我们二十岁算作初成,你们六个甲子算初成,就算你今年三百四十岁……唉?”
巫曦掰着手指头,愣住:“那你岂不是还没成年?你要是神人,顶多就比我大三岁!”
“我很年轻,”孔宴秋说,“所以他们都不服我。”
何止是年轻,在妖族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嘛,只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子。
说话间,石板发出烤得透热的轻微声响,巫曦急忙泼了点雪水上去,吱吱声过后,蒸汽腾升而起。
“锅,锅。”巫曦一指,孔宴秋便伸长手臂,把一锅肉排拉过来。
“擦点猪油。”他再一说,孔宴秋接着不甚熟练地把猪油抹在石板上面,他本来想直接用手擦,但是怕巫曦见了又要不高兴地噘嘴,便勉强拿了根筷子插着。
巫曦麻利地打了三个蛋在碗里,搅成蛋液倒进肉排,最后浸了一遍,便拿筷子夹出来,放在滚烫的石板上。
油泡涌起,诱人的肉香混着蛋液的清香,以及调味汁的酸辣香气瞬间翻滚上来,闻得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孔宴秋深深吸进一口,眼神中却流露出落寞的不安之色。
“给,你每数十声,就给它们翻个面,”巫曦把筷子递给他,“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他兴冲冲地跑出去,过了一阵子,他从屋子外面回来,捧着个瓷碗,瓷碗里是满满当当洗净的丹木果,红如石榴,艳若珠宝。
“这个!”他笑哈哈地说,“一会儿吃肉吃腻了,可以用这个解腻!”
他的乐观多少感染了孔宴秋,肉排在石板上滋滋跳动,边缘卷起,已经从肥瘦相间、丰腴漂亮的鲜红色,转变为嫩嫩的焦黄色。石板上肉汁横流,油脂四溢,见火候差不多了,巫曦赶紧调小灵火,夹起一块,呼呼地吹吹,放进孔宴秋的盘子里。
“快,快尝尝!”
他期盼地看着孔宴秋,孔宴秋也垂下眼睫,没底地望着盘子里的肉排。他踌躇数息,低头咬了半块,在口中咀嚼。
“有什么感觉?”巫曦急迫地问。
孔宴秋细细体会,嚼了半晌,他的双肩不自觉地耷拉下去,颇有心灰意冷之态。
“不,”他苦涩地道,“我没有……”
他的眉毛忽然皱起来了。
刺痛。
突如其来的刺痛,从他的耳根处向外辐射。
痛意蔓延的速度非常快,马上就连他的下颔骨都在强烈的刺痛中变得酸麻。仿佛撬动了什么开关,他的唾液大量流淌出来,几乎要抑制不住地从咬紧的利齿中流溢而出。
然后,他尝到了一点焦炙的肉味。
它不苦不涩,也不酸臭,它不是任何难以忍受的味道,只是孔宴秋形容不出来。
接着,更多微醺的酒气,米醋的清冽,乃至蛋液的醇香,都齐齐向他涌来,葱姜蒜椒的气味浓烈,味道各不相同,但都辛辣地刺激着他的唇舌,以致蜂蜜的甘味尤其突出。他从前不知道什么是辣,什么是甜,如今都清晰明了,宛如黑白一样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