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们早就走得太远,太过火。眼下,这个看似无上辉煌的家族就像一架即将失控的列车,在长久的冲突和摩擦中,祂们彼此憎恶,相互怨怼,视血亲为该死的仇敌。每个成员都把最后的希望押在长兄身上,祂们指望祂不再逃避,肩负起指引的职责、教导的职责,好叫家庭步入正轨,不至于在过量的仇恨与误解中彻底破碎。
可能德斯帝诺也恨我们,许多个日夜,银盐如此苦涩地思索,所以祂避开我们,仿佛凡人躲避洪水猛兽。
此时此刻,今时今夜,祂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度思考这个问题了。祂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类的气味所吸引,那正是一种幸福,满足和放松的混合氛围。
祂呼噜噜地,昏头转向地埋在温暖的热量里,被毛毯,柔软的睡衣,还有人类的手掌包围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所在。
阎知秀困倦地闭着眼睛,左胳膊搂着安提耶,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银盐,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阎知秀是被奇怪的动静吵醒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耳边激越地扑棱扇响,乱流喷飞间,还伴随着语气强烈的嘶嘶低喊。
阎知秀勉强撑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自己跟前凌乱翻滚,晶亮粉尘满室喧腾。
“……你居然抢我的朋友,你这个贼,骗子,无耻的强盗!”一个极力压低,还是掩盖不住狂暴愤怒的声音斥责道,“你还敢躺在他身上……你还敢……”
“是他邀请我,而我也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另一个冷静得多的声音回答,“你此刻的迁怒,无非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心虚,潜意识里,你已经预感到我会抢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撕打声更加凶猛。
阎知秀两只眼睛一块儿睁开,这下看清楚了。
应该是担心吵醒人类,把战场闹得太大,两个神此刻都维持着袖珍的体型。祂们将力量的角逐放置在更高维度,银盐的领域同时笼罩着整片湖畔,不让其他亲族知晓。
但是落在阎知秀眼里,就是两只毛绒公仔在打架。
灰蛾子比银蛾子更胖胖,银蛾子比灰蛾子更坚强。两个蛾子在空中互相撞击,你用领毛压我,我用肚皮弹你,我用爪子揪你的触角,你用翅膀扇我的脑门……
阎知秀愣愣无言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两团扑扇互骂的蛾子。
“睡觉。”
然后一左一右,往怀里一塞,毛毯盖好,躺倒睡回笼觉。
安提耶毛发凌乱,犹如一枚刺刺的大毛栗子,银盐翅膀分叉,像支冷酷的鹅毛掸子,分别趴在阎知秀的身上瞪视对方。
阎知秀睡意朦胧地补充:“不准再打架。”
安提耶迫切道:“可祂是小偷!一个厚颜无耻的贼,祂、祂推我!祂要把我们拆散!”
天空的主君焦急万分,祂的前足乱扒,攀到阎知秀的肩膀上,连连征求着人类的意见,要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你不会听祂的话,对不对?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阎知秀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
行吧,回笼觉是睡不成了。
他坐起来,先揉眼睛搓脸地清醒上一阵子,再顶着惺忪的三眼皮,拿过床头的小梳子,给安提耶犁顺乱七八糟的领毛。
等祂梳得整洁干净了,他接着才说:“是的,我还和你是好朋友。当你的朋友结交了新的朋友,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关系会因此变淡。”
安提耶冲银盐耀武扬威地竖起翅膀,展示自己有人类整理的皮毛:“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祂!”
银盐沉默地,冷冷地盯着祂。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他也有点无奈,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我猜,你的排斥来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你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在朋友这里的地位变得透明,变得边缘化。但你完全不用害怕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阎知秀的神色平静,语气笃定,“你在这里,就已经对我很重要了。”
安提耶睁大眼睛,水汪汪地,梦幻地凝视着人,而银盐在不自觉间将翅膀贴得更低,祂莹润的复眼倒映着打开的窗口,那里正潮涌着晦涩的天光,像一个黯淡的逃生出口。
“我跟你保证,或者发誓,好吧?你们神不都是很看重誓言的吗,那我就跟你发誓,我不会放弃和你的友谊——除非我被什么不可控的外力操纵了,比如嗜脑虫什么的。”阎知秀说,他一边说,安提耶一边拼命地上下点头。
“所以,”阎知秀加重了语气,“你以后不能再为这个打祂,你要跟祂友善地相处。”
银盐打算悄悄溜走的步伐凝固了,安提耶同时大吃一惊。
安提耶愤愤不平:“我不跟祂睡在同一张床上——”
“严格来说,这里是我的床。”阎知秀弹祂一下,再探身过去,把一个渐行渐远的银盐抱回来。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主神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抱歉,这不是个愉快的清晨。”阎知秀帮祂摆正东倒西歪的蛾翅,他手里的小梳子是安提耶专用,此刻没有新的,他便用手指整理着主神蓬乱的领毛,搓揉几下,银盐便呼噜噜地软倒了,“可是,你比安提耶年长,更比祂稳重很多,也请你好好地待祂吧。你和祂是亲人,应当珍惜彼此的存在,用关怀和理解去支持这份天生的情感,而不是用愤怒,用争执去消耗它。”
银盐扁扁地贴在人类身上,顺滑的绒毛光华灿烂,根根溢彩。